打印

[架空历史] 大明官(完本)

0
  第四百九十九章 人生七十古来稀

  钦差座船行到杭州城,运河算是到了尽头,方应物依旧没有入城,然后从这里向西转入新安江。

  此时正值一年当中草木最茂盛的时刻,方应物嫌舱中闷热,将座椅搬到了甲板上,看着两岸山清水秀郁郁葱葱的风景。

  当初他就是沿着这条路,顺流直下从偏远的淳安县走向了多彩多姿的大世界,今天又逆流而上回来了。

  约莫两日后抵达严州府界,却见岸边码头上站立着百十来人,王英眺望了一番,禀报道:“八成是来迎接的。”

  方应物不禁一阵恍惚。七年前商相公致仕回乡,同样就是在这个地方,他站在岸上迎接人群里,不停地琢磨如何出人头地往事历历在目,但今天却是别人来迎接自己了。

  方应物这次差遣地点属于严州府淳安县,所以严州府方面不同于别处,出于公事也要认真迎接,知府都亲自出来了。

  当年在府试放了方应物一马的朱知府早已离任,就是淳安县的汪知县也不在了,不知迁转到了什么地方,只能说是物是人非。

  上岸,行礼,问候,寒暄,感慨一切仿佛按照看不见的剧本进行。然后方钦差与知府回到船上,一边闲谈一边继续前行。

  又两日后,方应物终于回到了阔别四年的淳安县,进驻县衙官舍。因为有差遣在身,公事未尽不敢徇私,所以方钦差不便直接回上花溪村。要先完成王命。

  还是上岸,行礼。问候,寒暄。感慨更让方钦差忍俊不禁的是,有若干县学生员代表出面拜见自己,口中对自己称为前辈。

  这些士子大都与他方应物岁数差不多,甚至还看到了当年的县学同窗。科举之道,达者为先,方应物无可奈何,只能按着习俗摆出前辈架子,着实对“晚辈”勉励了几句。

  沐浴斋戒,方钦差渡过青溪。来到县南仁寿乡。商辂依旧居住在偏僻山脚下的倦居书院里,附近百姓听说朝廷来人慰问商相公,纷纷聚集在书院门外观看。

  在仪仗掩映下,方应物手持诰表,迈步进了倦居书院大门。然后就看到商相公被簇拥着迎面而来,朝着代表天子的自己行礼,或者说朝着诰表行礼。

  方应物不愿看着年已古稀的老师浪费体力,也不想在繁文缛节的公事上浪费时间,便打开诰表念了起来。此后商辂再次行礼谢恩。收了诰表。

  到此公事礼仪完毕,方应物抢先上前扶起了商辂,然后反过来恭恭敬敬的行礼。再唏嘘不已的说:“数年不见,老师已然须发全白。学生只恨不能侍奉左右。”

  商辂洒脱一笑,指了指堂中,“如今你也是朝廷使节。进屋坐着说话。”

  在堂上坐定,书院中学童来上了茶水。商辂又万分感慨的说:“古人云。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今日感慨尤甚。初见时你只是少年童生,孜孜于学业文章,今日再见已成方面钦使、朝廷栋梁,吾辈后续有人矣。”

  方应物谦虚道:“受老师恩惠良多,无以为报,早晚还要聆听教诲。”

  方应物这倒不是假话,当初要不是商辂帮他补习,文章不至于太烂,层层考试时哪有那么容易蒙混过关;而且刚出道时,动辄打着商相公关门弟子的旗号,刷声望时占了很大的便宜。

  商辂叹道:“人生七十古来稀你还是如日初升意气风发的时候,老夫不能教导你什么了。”

  随后商辂反过来向方应物询问了若干故人近况,以及一些朝廷的事情。不知不觉一个多时辰过去了,商辂脸上现出疲惫之色。

  方应物暗暗叹息,当七年前商相公回乡时虽然年事已高但也神采奕奕,终日读书闲谈也不曾疲倦,如今却有老态龙钟之像了。

  真不知道自己这次再离开淳安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念及此,方应物既想多呆一会儿,又担心让商辂累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略略纠结了片刻。

  商辂看出了方应物的心思,笑道:“你休要为老夫介怀,老夫此生无憾,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不要做小儿女态!”

  方应物摇头苦笑,“是学生多想了。”

  三元及第,位极人臣,全身而退,名垂青史,儿孙满堂,国家太平作为一个读书人,商老师这辈子确实没有什么遗憾,是非常完美的一生。

  商辂又提起别的事情:“前番你曾来书信,说是尚未取字,请老夫费心,如今老夫倒是有两个字。”

  方应物连忙问道:“愿闻其详。”

  商辂抚须道:“我看就是其道两个字,正可与应物遥相呼应,万物道理由你本心把握。”

  方应物郑重的行礼道:“多谢老师,学生领受了。”

  “临别之前,老夫还有一句话交待。”商老师突然又说:“其实这是你的家事。”

  方应物赶紧表态道:“老师只管吩咐,学生无有不从。”

  “你外祖父族中有一位老先生,前年从南京工部尚书位上致仕,如今也在乡间优游林下。前日与我会晤,托我向你传话,过往恩恩怨怨一笔勾销如何?”

  方应物稍加思忖便知道怎么回事了,自己生母家族里有个老大人在南京做高官,应该是叫胡拱辰的,论辈分与自己外祖父是兄弟。大概就是他找商老师传话的。

  胡家是本县九大科举世家之一,当初瞧不上方家,来回生了几次龃龉。如今胡家最大的顶梁柱胡拱辰老大人致仕,除此之外只有一个举人,正处在低潮时期。

  而方家却连续出了方清之方应物两个牛人,堪称是潜力无限、如日中天,这叫胡家产生了畏惧之心,通过商辂传话就是变相服软了。

  说实在的,如今方应物志在庙堂,眼里哪还在乎胡家这点小恩怨?便对商辂道:“胡老先生实在多虑了,学生我身上毕竟也有胡家的血脉,怎会有怨怼之心?”

  从倦居书院出来,方应物长叹一声,在墙壁上题诗一首道:“白头归老荷君恩,一代勋名众所尊。自古年华稀七帙,本朝科甲重三元。海中仙子长生箓,洛下先生独乐园。怪见台光映东壁,郎官又侍紫微垣。”

  此后方钦差回到县城稍作整顿,便启程返回上花溪村。

  本来方应物打算轻车简从,叫上王英和方应石作陪即可,但王英却竭力劝道:“秋哥儿你想锦衣夜行么!”

  没奈何,方应物只能喊上所有随从,浩浩荡荡向县城西门而去。才刚出了县城,王英便大惊小怪的叫道:“西门外牌坊多了一座!”

  方应物下了轿子看去,他印象里县城西门外大道上应该有五座牌坊,现在却有六座。仔细看多出来的那座崭新牌坊,上书四个大字父子进士。

TOP

0
  第五百章 入驻苏州

  对于回花溪村的事情,王英和方应石两人比方应物还积极。※ ..※方应物看着兴高采烈的王英和方应石,心里默默吐槽,其实真正想衣锦还乡的是你们罢

  对于数年来享受过无数高光时刻的方应物而言,并没有什么衣锦还乡的心思,他用得着在族人面前显摆么?但是在与世无争的山村里,倒是收获了难得的安逸时光。

  在这里,没有那么多的繁杂政务需要他经手,没有那么多复杂的人际关系等着他处理。一般乡亲由于地位悬殊,也不敢来打扰他,所以非常清静。

  上花溪村还是那样子,只有两处明显变化,一是宗祠明显新修过,牌匾也挂上了不少。方应物本人也上了墙,成为方家三百年来的第二号成功人士,在墙上激励着后代子孙们。

  方应物指点道:“我们村并不富裕,这样做太破费了,还不如用来让童子读书。”

  老族长陪笑道:“不破费,是我做主把你们父子名下的田租拿出来修祠庙,想必你们父子也不差这点钱粮了。”

  方应物这才想起,他们父子名下还有一两百亩地,都是乡亲为了免税投到他们父子名下的,名义上每年还要给他们父子交点租子。敢情翻修祠庙,用的是他们父子的钱,这是被捐款啊

  第二个大变化,就是后山树林中那座小木亭也被新修过,还建了一圈篱笆围住,亭子里放了一个香炉。

  老族长解释道:“附近十里八乡的读书人经常来这里聚会啊。说是要借一借文气。”

  对此方应物唯有苦笑,这小木亭是七年前自己一时心血来潮。特为装逼而修建的,没想到现在成了族中胜地。

  在山花溪村静静住了十来天。方应物又出山了,随后他再次去倦居书院拜访了商老师。

  此时方应物和商相公心里都明白,这次九成九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见面了。依依惜别之后,方钦差便离开了淳安县,前往苏州府继续履行钦差职责。

  闲话不提,却说方应物一行再次进入运河北上,半个月后抵达苏州。在枫桥这里转了个弯,从大运河转入上塘河,然后便来到了天下最繁华的地方。

  是的。这里就是大明朝经济最发达的地方。向两岸望去,人群如蚁店铺林立,数不清的富贵说不尽的风流。穿过这十里红尘,位于苏州城西北的阊门进入了眼帘中。

  阊门外码头上,静立着数十人,为首者是一位四十余岁的中年官员,从胸前补子图案来看,应该是五品官员。

  钦差座船靠了岸,先有钦差随员下船交涉。然后回到船舱中向方钦差禀报:“有苏州府同知齐大人,率领吴县、长洲两县知县以及地方士绅,在岸上迎候。”

  方应物若有所思,没有着急表态。但长随王英却开口道:“是府同知?知府没有来么?”

  随员没有答话,方应物淡淡的笑了笑,“本官只是个钦差。又不是巡抚藩臬,堂堂四品黄堂、天下数一数二的知府当然不能如此卑躬屈膝。

  更何况前番那知府不惜放下身段。一直追到了府边界,已经尽到了礼数。今天自然不必出面了。”

  另一名随员便插话道:“听说朝廷并没有在江南委任巡抚,钦差只有方大人一个。”

  此时江南一带的巡抚不是常设,有时有有时无。如今有了方应物这个钦差入驻苏州府,朝廷便没有另行委派巡抚,毕竟巡抚也是用的钦差体制,没必要塞一大堆钦差在苏州城里。

  王英还要说什么,方应物一拍扶手,起身道:“不必多言,下船吧!”

  岸上没有矫情造作的欢呼声,没有如潮水般的谀辞,显得颇为冷清。虽然每一位莅临地方的高官都会说没必要刻意营造欢迎氛围,但若真没有这些欢呼和谀辞,又仿佛缺了点什么。

  钦差方应物不以为意,与齐同知寒暄道:“本官奉命督粮东南,有劳齐大人远迎了!”

  齐同知中规中矩的答道:“城中公馆已经整治齐备,只等着方大人移步入住了。明晚本府设下便宴,李府台亲自为方大人接风洗尘。”

  方应物点点头,一语双关的说:“本官自京师而来,一身别无所靠,难免要叨扰地方。”

  “哪里哪里”齐同知转身又将吴县、长洲这两个苏州城附郭县的知县介绍给方应物。

  与两位知县一一寒暄过,方应物便起身入城了。

  迎接队伍里还有地方士绅代表,但从头到尾,齐同知也没有将士绅代表介绍给方钦差,而这些士绅也没有主动上来结交的,仿佛纯粹就是充当人物背景来了。

  自从运河经济发展起来后,苏州城西北阊门一带就成为全城最繁荣的地方。

  苏州府公馆便位于阊门内不远处,毕竟公馆主要就是为迎来送往而设,建在阊门内比较便利。

  方应物入住府公馆之后,这公馆就成了钦差驻地,要被钦差用作临时衙门。

  在公馆安顿好之后,方应物这个钦差便算正式上任了,他便立刻召集全部随员商谈事务。

  到目前为止,方应物并没有真正着手做什么事情,但他不是不上心,他目前最在意的问题就是地方官府的态度。有句话说得好,抓工作的首要问题就是抓干部

  “无论齐同知也好,那两个知县也好,今日在本官面前都十分拘谨,诸君以为这是为何?”方应物询问道。

  有个姓蔡的随员,本官是九品孔目的答道:“据下官看来,彼辈心里有只怕存有畏惧感,所以在大人面前拘束。”

  方应物莫名其妙的继续问道:“我与他们素不相识,今日也是第一次见面,他们畏惧本官作甚?”

  蔡孔目又答道:“大人你是当局者迷,所以没看明白其中缘故。他们其实是畏惧大人你的官声!”

  “我的官声?”

  “大人你声名赫赫、名闻遐迩,在京师治理三年,以刚严闻名中外,人称京师之虎也。今次南下,又要负责为朝廷催讨钱粮这等事务。

  那些地方官本来就为钱粮事务犯难,不愿在这些事情上较真。可是遇到大人你这种传闻中雷厉风行、不容徇私的钦差,心里怎能不忐忑?”

  方应物盯着蔡孔目看了半晌,却见这蔡孔目说话一本正经,没有半点异样。不由得暗暗嘀咕几句,真不知道此人到底是在说实话,还是借机拍马屁

  最后蔡孔目提出个建议:“明天见到李府台时,大人你可以提出一些要求。这个要求最好与钱粮事务有关,同时必须是苏州府能做到的,但又非常麻烦繁琐的,然后便可以试探出府衙那边的真实态度。”

  方应物拍板决定道:“此议甚好,照做!”

TOP

0
  第五百零一章 故地重游(上)

  一夜无话,及到次日清晨,方应物早早醒来,便在院子里活动腿脚。他站在长廊里,一边做着广播操,一边欣赏周边假山流水、花草树木。

  不得不说,苏州人造园子有一套,在方应物这辈子所居住过的地方里,这公馆园林景致肯定能排到第一。眼下是夏末,而差遣大概要到明年春天结束,能在这里住上大半年,倒也是一种享受。

  正胡思乱想间,却见王英凑到身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方应物结束了这套广播操,擦擦汗水对王英道:“一大早的憋着什么话?要说赶紧说!”

  王英连忙开口道:“苏州府接风宴请是定在今晚,之前似乎并无公事?诸位大人都是第一次来到苏州府,都想去见见世面,所以托我来问问,不知道能否放他们外出?”

  原来如此,方应物恍然大悟。若真要严格纪律,方应物应该是比照巡按御史的体制,各项禁令非常之多。

  但他终究不是巡按,也就没必要那么死板。这里可是苏州府,若还公事公办的把下属们都憋在临时衙署,那也太不人性了。

  方应物心里有数的挥挥手道:“本官还没这么不近人情,左右没有公事,他们这两天尽可出外游玩!今晚这宴请,不想参加的也不强求。”

  王英笑道:“我这就去告知众位官吏,想必他们也会感激在心。”

  用过早膳,方应物在公馆里也无所事事,便换了文士长衫。头顶扣了一顶时髦的唐巾。然后喊上方应石和王英两个随从,从公馆后门悄悄出去游玩。

  自从当了钦差以来。方应物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万众瞩目的高光人士,难得有这般自在时候。毕竟苏州街头没什么人认识他。三人随着人群流动,说说笑笑信步而去,一路走走看看,不知不觉就出了阊门。

  而阊门外面,有好几条水系交汇,向南是护城河,向西是上塘河一直到枫桥,向西北是山塘虎丘这条线。

  走过五水汇聚的五龙桥,方应物忽然想起什么。伸手在眉骨上搭了个凉棚,凝目向远处望去,果然看到前方河边矗立着一座颇为高峻的三层楼房。楼房上挂着迎风飘扬的酒家招子,只是距离太远看不清字。

  收回目光,方应物对两个小伙伴说:“差不多已经到午时了,我们去前面那酒家饱餐一顿!六年前我第一次到苏州府时,在那里吃过几次,说不定还能与东家叙叙旧。”

  王英与方应石自是无所谓,只管跟着方应物走。到了酒家门口。王英才抬眼看了看门匾,写着望江楼三个大字。

  方应物迈步进了大堂,没有回应跑堂小厮的招呼,先朝着柜台看去。却见里面站着两个人。其中有一个满身绸缎、头戴东坡帽的中年男子,此时正扒拉着算盘珠子。

  方应物已经认出来了,这个中年人就是此地东家唐广德。也就是历史上鼎鼎有名的唐伯虎他爹。

  六年前方应物第一次到苏州时,与唐老爹打过几次交道。承蒙唐老爹热情款待,白吃过几顿饭。没想到六年过去了。唐老爹还在这里开酒家。

  方应物上前敲了敲柜台,叫道:“唐员外!数年不见,风采依旧,可还认得故人否!”

  唐广德抬起头,看着方应物很是愣了愣,只觉得方应物很眼熟,但却一时没想起是谁。毕竟六年前的方应物不过十六岁,现在的方应物已然二十二了,气质变化还是很大的。

  不过方应物当初表现太惊艳,一个乡下少年举手抬足之间便压制住了苏州士子的年轻一代,王铨、祝允明、杨循吉等人全都败下阵来,搞得苏州读书人灰头土脸、面上无光,令人印象极其深刻。

  所以愣过之后,唐广德便回忆起来了,拍了拍额头叫道:“原来是方方方公子!先请上楼!”

  这望江楼设置很有特点,普通人在底层,有钱有势的在二楼,而读书人可以去三楼,由此可见唐广德喜好结交读书人的性格。

  然后唐广德亲自引着方应物上了三楼,拣了临窗位置。方应物看唐广德殷勤的帮忙拉作揖摆碗碟,便道:“叫跑堂小厮来招呼即可,不敢劳动唐员外!”

  唐广德擦擦汗,“方公子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怎敢不尽心。不过方公子是自己来的么?老朽自知身份不足以待客,可否让犬子前来作陪?”

  唐广德的儿子就是唐伯虎方应物饶有兴趣的问道:“令郎今年什么岁数?可曾入学否?”

  唐广德陪着笑道:“今年十五了,现在尚在读书,大概今明年就要考学了,据老师说学问尚佳,大有希望。若方公子方便,可多多教训。”

  方应物道:“指教谈不上,不过听说令郎天资极好,必将是后起之秀,叫来一起闲谈也是可以的。”

  唐广德大喜过望,“多谢方公子赏光!老朽还听说《明日歌》乃是方公子大作,老朽愿出润笔,请方公子留下墨宝,也好激励犬子上进。”

  方应物摆摆手道:“几笔字而已,无妨!”唐广德便下去了,一边安排酒食,一边让小厮去喊自家儿子来陪客人。

  方应石目送唐广德下楼,对方应物道:“秋哥儿面子大,看来今天要白吃白喝了。”

  方应物叹道:“无非是可怜天下父母心!这唐员外如此殷勤,多半也是为了他儿子铺路。他只是一介商人,想送儿子入士林,能不尽心尽力与读书人交游么?”

  在历史上,所谓的江南四大才子中,只有唐伯虎是商人家庭出身,却能与祝枝山、文徵明这些官宦出身的才子交好,难说其中没有唐广德的作用。

  不过再说起来,如果唐寅这两年想考秀才的话,他方应物还真能帮上忙。因为此时南直隶提学官与他关系匪浅,安排一个秀才手到擒来。

  王英却环顾四周道:“六年前,秋哥儿你就是在这里将苏州府几个很有名的年轻人逼到溃不成军,然后一战成名么?”

  想想祝枝山、杨循吉这些历史名人正处在年轻时候,便被自己用金手指蹂躏的场面,方应物忍不住哈哈一笑,“俱往矣,不必提了!”

TOP

0
  第五百零二章 故地重游(下)

  随意环顾望江楼第三层,还真都是读书人,若不是读书人根本不会往三楼带,可谓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又加上此处地势很高、视野宽阔、景物上佳,而主人唐广德也热情,所以这儿极受读书人欢迎。能居高临下,把酒临风,激扬文字,吟风啸月,不亦快哉!

  比如不远处,有一桌士子正在慷慨激昂的议论着什么

  “崔兄他们犯了事情,至今也没个章程,我看崔兄度日如年,真真愁杀人也!无论是杀是剐,总要给一个说法罢!”

  “现在谁能给说法?他犯到的是钦差,钦差不发话,别人谁敢擅自处置?若重若轻,不合了钦差心意,一状告到圣上面前,谁能吃得住?”

  钦差?这两个字入了方应物耳朵,立刻叫方应物打起精神。他面上不动声色的看着窗外景色,但却全神贯注的细听那边说话。

  “在下听说,那钦差方大人已经到了苏州城,大概住进公馆里。所以这几天肯定要有一个明明白白的处置了,只是不知道崔兄下场将会怎么样。”

  “不用想了,崔贤弟他们下场好不了,说不定连功名都要丢掉!”

  “杀人不过头点地,这又是为何?”

  “你道那钦差方大人是什么人?他向来仇视苏州人,六年前在苏州城所作所为就不提了,听说在朝廷里,王鏊王前辈也没少被他羞辱!这次崔贤弟犯到他手里,肯定要从重处罚!”

  “说是钦差。其实就是朝廷派来刮地皮的!若非如此,他怎么可能当得了督粮钦差!”

  “崔兄他们几个去拦船。也是抱着为民请命的心思,谁知道这姓方的竟然失足落水了。崔兄等人简直冤枉透顶!”

  “这方大人与我们苏州人实在没什么交往,就算想找门路营救崔兄,只怕急切间也找不到。”

  “找不到人情门路,我们就直接上!方大人不是住在公馆里么,总要从公馆出行的罢?到时候我们串联同窗,去拦街请命,他又能如何?他这种官员,敢无视民心、士气和公论么!”

  “是极!只要叫的人多一点,那就法不责众!何况又是在陆地上。那钦差肯定不能再落水了!”

  王英和方应石没有方应物命令,即使听得肚子要气炸,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按下火气嘀咕道:“这群读书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仗着脸皮和嘴巴死缠烂打,像是牛皮藓一样。”

  方应物亦无语,这哪是读书人,简直就是拉帮结伙的文痞公害么!明明是崔乾等人企图拿自己这个钦差刷声望,只是自己不想配合戏弄了他们一把而已。他们却完全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仿佛人多声音大,就代表着道理!

  但就一般而言,地方官员还真会畏惧这样成群结伙不讲理的读书人。方应物也意识到,自己这种不受欢迎的人物。来到苏州城必然要直面这些无法无天读书人的非难。

  方应物忍不住苦笑几声,这一小撮人的议论,不见得是个别现象。很可能代表着一种思潮,因为江南地区读书人之间的串联是非常厉害的。

  想至此处。方应物长叹一口气,有些事情容不得自己心慈手软。看来还是要搬出杀手锏来治理这些读书人了。

  以狂狷为荣的读书人发起颠来,可谓是天不怕地不怕,但人都有弱点,他方应物不信,读书人真的什么都不怕!

  拿定了主意,方应物便不再关注那桌的议论了。继续听下去的话,还说不定有多少不好听的话,只能是平白让自己不痛快。

  然后他扭头对王英吩咐道:“你立刻去告知苏州府,就说本钦差身体不适,接风宴请延后三日!”

  王英领命而去。这时候唐广德又从楼下上来了,“犬子尚在塾师那里,还得过一会儿才能到,老朽斗胆先来陪同方公子说话”

  方应物请唐广德坐下,然后仿佛漫不经心的问道:“你可知道,这知府李大人是什么时候到苏州府的?”

  唐广德微微一愣,没想到方应物不谈风土人情,不谈诗词文学,不谈轶闻掌故,却先说起官府的事情。

  这种话可不好接,但又不能不答唐广德看了看周边,确定没外人注意到这边说话,这才低声答道:“如果没记错,李太守大约是成化十三、四年到苏州的,至今约摸六七年了。”

  方应物吃惊道:“竟然在苏州做了这么久知府?看样子要做满三任九年了。”

  唐广德摇头道:“非也非也,李太守刚到苏州时,是担任通判的,然后升为同知,然后再升为知府。”

  方应物更惊奇了,“即便如此,从通判佐贰一直在本地升到正堂知府也很罕有,尤其还是苏州府。唐员外你见多识广,熟悉本地掌故,难道李府台有什么特异之处?”

  唐广德解释道:“这不稀奇,以李太守的出身,做个知府绰绰有余。听说当年李太守是二甲进士出身,在刑部做到了员外郎,只不过那时候忤逆了权阉汪直,便从刑部员外郎贬谪为苏州府通判。”

  汪直方应物脸皮隐隐抽搐了一下,没想到还有这种因果。

  成化十三、四年时,正是汪芷刚出道时候,也是最张扬无忌、嚣张跋扈的时候。甚至直接引发了朝堂大清洗,碾压一个刑部员外郎更是小菜一碟。只怕汪芷现在自己都不记得,当年修理过一个小小的员外郎。

  难怪这李知府从通判原地不动的一直升到了知府,就凭他这二甲进士出身,又是从六部贬谪下来的,当知府的资格绰绰有余,也算是对他的一种补偿了。

  前面这些八卦都是垫场,方应物又问道:“这李府台为人如何?在苏州府施政如何?”

  唐广德斟酌片刻,才开口道:“当初听说李太守为人刚直,不然也不至于忤逆了权阉汪直”

  刚直?方应物对这个评价十分不可思议,上个月路过苏州府时虽然没有见面,那知府表现出的做派分明就是老滑头,哪点像是刚直?

  不过唐广德又道:“只是到了苏州府后,李太守却显得平平常常,只能说周周到到而已,反正谁都不得罪,上下左右关系都处的很好。”

  这还差不多方应物脑补了一下,很可能是被打击过后,心性有所改变了罢。

TOP

0
  第五百二十章 钦差财神

  方应物心里想了又想,忍不住将随员从墙头上喊下来,自己亲自手脚并用的蹬梯而上。

  爬到了墙头,探头探脑的向外面看去,却见不知多少人都拥挤在墙外面,齐刷刷的仰着头朝自己这边张望。

  方大钦差居高临下,瞧着一张张表情各异但都充满着恳求的脸,心里越犹疑不定。

  如果换在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地点,他说不定要心中窃喜——这哪是一个个人、一张张脸?这就是一个个声望提款机啊,还是主动送上门的!

  作为放眼整个成化朝,都能排进前五名的声望刷子(不是方应物太弱无法锁定第一,是同等级强手太多),如果时机合适的话,方应物断然不肯错过一切增加声望的机会。

  但眼下这个情况委实令方大钦差纠结万分,这么多人都求到了自家门前,不插手于情于理说不过去,不合自己身份和形象。

  若传回京师朝廷,自己辛辛苦苦多年打拼出来的名声岂不要损失惨重?面对此情此景,都不敢伸张正义,还谈什么方青天?

  最重要的是,插手此事也算救人于水火中,有利于在本地树立自己的威信和号召力,将来再启动钱粮事务时,有了支撑点。

  当初接下这个钦差任务时,就考虑过用采办太监来当契机。但要插手,也不是没有问题。

  一是有越权嫌疑,自己只是负责督粮,没有被授予其他权力。如果插手到这事里。既越了地方的权,又越了采办太监的权。即便叫好也不叫座。打起御前官司未必占理。

  二是自己对采办太监缺乏手段可用,未免有心无力。对方手下有上百凶恶爪牙。自己只有十来个随员杂役,就是用最原始、最直接的手段,也打不过对方。

  三是靠山援手们太远,父亲、老泰山、秘密情妇在京师,便宜外祖父在南京,在苏州府本地指望不上任何助拳。

  每每想至此处,感到束手束脚的方大钦差忍不住仰天长叹!自己这个钦差还是有点弱,但平民百姓们却分不清这么多,以为所有钦差都跟戏文里似的王霸之气四溢。对自己的期待值也太高了!

  一时间,方大钦差恨不能天上掉下个上方宝剑、王命旗牌让他大杀四方的爽一爽!

  他含辛茹苦的装委屈,并想方设法拉上采办太监一起被弹劾,在天子面前营造举步维艰的悲情形象,不就是为了从天子那里多讨要点权限么!

  不过方大钦差还是很清醒的,暗暗提醒自己不要意婬过度了。上方剑和王命旗牌不敢想,能给个“便宜行事”,那闪转腾挪的余地就大多了,理论上干什么都可以归拢到“便宜行事”的范畴里。

  还是抛弃不切实际的幻想。回归到现实当中来罢!

  方大钦差忽然现还有一点险些被忽略了,前段时间自己刚被苏州人搞了一道,二三十名士绅联名上书参他一本。然后今天他若出手相助,是不是显得太贱了点?子曾经曰。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无论如何,先将脸面找回来再说......想至此处。方应物开口道:“约莫半月多之前,曾有地方父老耆宿联名弹劾钦差。不知今日尔等之中。可有当时署名之人?”

  墙外众人忽的安静了下来,想起这事不由得略略难堪。之前看到方钦差仿佛要大张旗鼓的样子。一时间便满城传言纷纷,又有知府大老爷牵头,便有些人受了鼓动一起联名上书。

  当时不觉得有什么,弹劾就弹劾了,方钦差难道还能与全城缙绅作对?谁知道后面又来了个真正狠辣的太监,几乎毫无下限的荼毒圣灵,现在本地人反过头来还得指望方钦差大善心,去阻止一下采办太监......

  方应物重重咳嗽一声,站在墙头再次开口道:“再说一句,若人群里有当时署名之人,请自动离开,本官保证不打死你!”

  片刻之后,却见有个身着紫绸的胖子,带着两个长随,灰溜溜的从人群里走出来,转身离开了公馆门前。

  哟?还真有?方应物对此小小的惊讶了一下。他本来就是想过一把嘴瘾,在这里将立场摆明,在本地人面前找回一点场子。

  所以他内心里,根本没指望眼前这拨急着求救的人中,真有当时在陈情表上署名之人。

  其一,苏州府富家大户多了,数不胜数,哪有那么多重合;其次,当初能被苏州府衙请过去的士绅代表,都是有地位和名望的,王太监也不会傻到上来先对这批人动手罢?

  不过却不料还真有一个浑水摸鱼的,这时候居然还能跑来向自己求救,品格有够无耻,方应物不由得感慨几声。

  老鼠屎被从汤里挑出来了,其余众人便又一起满含期待的仰望方钦差,而墙头上的方应物则有一种被逼上梁山的悲壮感觉。

  又是一番沉吟之后,方钦差高声道:“尔等之情状,本官已然知晓,不过有几句话要说在前面,好教尔等得知。

  第一,眼下本官是督粮钦差,职责并非民事,因而不会去找采办太监顶撞,也不能升堂断案纾解民冤。第二,本公馆乃是钦差驻地,相当于衙门所在,事关朝廷体统,断不可放任尔等进门避祸。”

  墙外众人等了半晌,却只等来这似是而非的话,听起来与知府那边的说辞没有什么本质区别。

  方应物接着又说:“本官再说一句话,本官能力有限,信不过本官的,最好就此走人。”

  有的人便暗暗琢磨道,这是方钦差故意示弱想把众人骗走?看来方钦差确实也不想出手揽事上身。

  如此三三两两走了不少,或许是信不过方应物,或许是事态不那么紧急,还不至于火烧眉毛的病急乱投医。公馆大门外的人群顿时少了一小半。

  总是站在墙头说话不太雅观,方应物便沿着梯子下来。将唐广德叫过来,低声吩咐道:“本官有几句话,不便由本官来讲,你去对众人分说。你是本地人,他们应该信得过你。”

  唐广德得了吩咐后,方应物便下令将公馆大门打开,放了众人进前庭,而他自己则去了内院,并不直接与外人相见,只让唐广德负责说话。

  而唐广德站在前堂月台上时,迎面而来的却是一道道充满着羡慕嫉妒恨的目光。

  在这人人自危的时刻,苏州府里还有哪里更加安全?如唐员外这般,能全家躲进公馆里,是何等的幸福。

  唐广德按捺住自己的庆幸心思,对众人道:“在下唐广德,乃是阊门外望江楼的东家,近日同样遭了祸事。今日钦差方大人因为身份原因,有所不便,让我出来代替说几句话。”

  有心急如焚的人叫道:“唐员外,久仰久仰!不知方钦差到底要你传什么话?”

  唐广德立即答道:“方大人说,诸位也不一定要住进公馆避祸,钦差公馆委实住不下这许多人......”

  那人又急忙的追问道:“那方大人放我们进来是何意?难道还另有明路?”

  唐广德便又答道:“方大人说,诸位如果信得过他,就可以钦差公馆这条街上租赁房舍!据他刚才登高望远,看到公馆左近堪称繁华,院落屋舍很多,想必可以容纳得下诸位暂时栖身!”

  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随即有人出来提出疑问:“若吾辈在公馆附近租赁房屋,举家栖身于此,那与躲在自家有何异哉?阉贼爪牙到此,吾辈一样逃不掉。”

  唐广德回应道:“所以方大人说了,只要诸位相信他,就可以如此。他自会尽力保诸位平安。”

  有脑子聪明的人立刻想起什么,“莫非阉贼爪牙到了这里时,方大人便会眼下这般,打开公馆大门,放我等进院暂避?”

  唐广德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只说:“丑话说在前头,方大人会尽力,但若力有不逮时,众位也不要埋怨。”

  这意思,就是默认了?众人立刻动了心,一边思量一边交头接耳。这个法子,从技术角度来看应该可行的。

  他们住进这条街,同时组织仆役轮班在街口和远处当值或者巡游,一旦看到大批阉贼爪牙来到,就用哨音报警,然后主人家们便躲进钦差公馆院子里。

  若只有三两个阉贼爪牙来肇事,那倒不用害怕。毕竟此地聚集了这么多受害人,同仇敌忾之下,三五个人有什么可畏惧的?

  总的来看,虽然过程略嫌麻烦了点,但此时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最后唐广德道:“若诸位有意,就立刻散了罢!须得紧着时间,免得来不及!”

  来求救的众人闻言纷纷散去,大部分人到了公馆门外,便立刻寻觅起周边房屋。

  这些能被阉贼盯上的人都是富户,没有穷人,购买力很强,顿时街面上热闹非凡,到处都是讨价还价的声音。有的人直接租下了三五处院落;有的人见到合适的地方,就直接翻倍价格买下了屋舍......

  似乎一夜之间,钦差公馆周边房屋变得炙手可热起来,价格连番上涨。第二天有更多的人听到消息,66续续赶来时,房源已然没了。

  公馆附近的房主们对方大人感恩戴德,恨不得长的像财神的钦差老爷在这里住一辈子别走了。(未完待续。。)

TOP

0
  第五百二十一章 有组织才有战斗力

  却说公馆街上渐渐变得乱哄哄起来,几日工夫里,前前后后约摸有三四十家富户迁过来暂住。大车小船的将最重要家当都搬了过来,而家人们能带来的带来,不能带来的就留守原宅,或者暂时遣散到乡间村里。

  整条街面上所有屋舍或租赁或贩卖,几乎被抢一空,连带水沟边的一个烂窝棚也有人租用了。

  虽然对于富人们而言,与在自家豪宅居住相比,生活质量急剧下降了。但此时正值非常时期,与家破人亡的威胁比较起来,这点不便利还是可以忍受的。

  如此多的大户人家密集扎堆,难免要生出点问题,而钦差方大人身份高贵,不耐烦处理鸡毛蒜皮的俗事。于是众人又公推了唐广德唐员外作为临时总管,负责协调街面上一切事务。

  被方钦差的耳提面授过之后,唐员外胸有成竹,倒也别有章法,将各家大户们的仆役充分组织了起来。

  先往各街口方向设置了十几个哨点,并分为远、中、近三层。一旦现疑似大队阉贼爪牙,便以竹哨为信号,依次快传递消息,向街面示警。

  其次,组建三支巡逻队伍,轮流当值,负责在街面上来回巡视。遇到事情时,先维持住秩序。

  第三,集合众大户,共同立了一道本街公约,共计二十条,主要以团结互爱、守望相助为核心。

  一番整理后,公馆街上渐渐变得稍有秩序,安宁了许多。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话说采办太监王敬在苏州大肆聚敛财宝,并非是无组织无纪律的胡乱搜刮一通。指挥调度也是颇有讲究的。

  他从京城带来三十多人,又在本地招揽了一百多无赖,以干儿子王臣为总领。其余便仿照官军设置,五人为一小组,从京师带来的人为小组头目。一共三十组人,又每五组为一小队。

  此外又招募了四十名当地人,专门负责在各处打探富家大户和字画珍玩消息,以做到有的放矢、知己知彼!

  每每得到有价值的消息,便分配给各队,再由各队挥主观能动性。花样翻新的针对目标进行勒索。

  有组织就有战斗力,如此安排后,王公公团队效率极高,半个月便聚敛起了堪称惊人的财宝。据王公公草率估计,加起来折算成白银起码价值十万两了。

  但王公公还不满足,甚至还想加快进展。因为他有一个想法。打算在年底运河封冻之前,便启程北上回京,这样的话,他就能在新年之前抵达京城。

  那时候正直喜气洋洋的新春佳节,而他可以借机向天子献上自己的搜刮成果作为节日大礼,这种好彩头必将令天子印象深刻!看到整船整船的金银财宝、古玩字画,天子也必将龙颜大悦。而他王敬则可以飞黄腾达!

  所以近来虽然战绩辉煌,可是王公公对手下已然不假颜色,动辄训斥呵责。搞得一干爪牙们丝毫不敢放松,更是变本加厉起来。

  却说王公公手下的爪牙里,有个叫孔二的小队长,本是京师人士,这次随着王公公南下,也算是比较亲信的人了。

  到了苏州府,孔二一直很卖力气,自己也收获不菲。私囊比之前丰厚数倍。还抢了个清秀小婢女来暖席,日子一时快活赛神仙。

  但这两日,有件奇怪的事情引起了孔二的注意。他近期所负责的七八家大户里,有两家大户的主人家一夜之间没了人影,只留了大门深锁。就算破开大门。也只是空院子和一堆不值钱的家什。

  经过眼线打听,却现这两家大户齐齐都搬到了阊门内的公馆街躲避,这叫孔二很是诧异。如果这两家潜逃到不为人知的乡下地方,倒也可以理解,但跑到阊门公馆街是什么意思?

  上头王公公和王千户对勒索业务抓得很紧,任务很重,孔二也不敢放松。于是他立刻派了手下一个叫田祥的,带着三五个本地恶棍,前往公馆街去追讨钱财。

  田祥得了命令,便欣然前往。半个时辰后,田祥带着几个手下出现在公馆街这里。

  此时却听手下的本地人“咦”了一声,并惊奇的说:“小弟我常年路过此处,往昔人流并不甚多,却不料今日居然变得如此热闹!”

  田祥对街面的变迁不感兴趣,目光来回扫视,寻找着自己的目标。也算巧了,他没走几步,便现了目标之一——原本住在下塘的秦员外,正站在前方一株柳树下面。

  田祥快步上前,一把揪住了秦员外,恶狠狠地叫道:“你这老贼!在下好心登门造访,却不见人影,怎么跑到了这里?”

  秦员外壮着胆子,不屑道:“你又是什么阿猫阿狗?我爱在哪里就是哪里,用得着向你禀报?”

  “老匹夫找死!”田祥的手下一起大喝恐吓道。

  这边动静引了周围人的注意,如今这条街上十有八九都是避祸来的。见到这场面,不由得起了同仇敌忾之心。

  连主人带仆役聚齐了数十人,不知不觉紧紧将田祥等人包围了起来。等田祥骂完秦员外,却现自己已经被一群神色不善的人围住了。

  饶是田祥等人凶横,几个人面对几十人也有点胆怯,忍不住高喝道:“吾等奉了钦差太监之命到此,谁敢拦我!”

  随后在一片哄笑声中,几名太监爪牙挤开人群,慌慌张张的快步离去了。

  回到住地,田祥将今日所见禀报给小队长孔二。而孔二听到消息,也觉得其中不大对头,连忙又向王敬公公的干儿子王臣禀报。

  王臣闻言大为不可思议,反问道:“彼辈爱财惜命之人,有胆量聚集起来,对抗钦差太监?还是自觉聚在公馆左近,便有人撑腰?”

  这王臣跟随干爹南下,一路飞扬跋扈,乃是骄横惯了的人物。如今总管其事,哪里容忍有反抗迹象。及到次日,王臣召集了数十人马,亲自带队前往公馆街一探究竟。

  王臣及手下一行人,浩浩荡荡沿街而行,行人侧目以对十分抢眼。尚未到地方时,却听到不知何处的尖利竹哨声音,又是几声长短呼应。

  却说公馆街这里,听到报警声音,便有人高呼“或有大批阉贼爪牙来了!”

  轰然从各处门洞里涌出一二百人,按照事先所设想的,急急忙忙的向公馆大门冲去。而方钦差果然不负众望,此时公馆门洞大开,完全给众人开放了。

  人群里忽然有人冲在前面,转过身来,高声道:“诸位听我一言,阉贼不过数十人来犯,我等若单独应对未免讨不了好。

  但如今数十家都在这里,吾辈合力之下何须畏惧彼等?彼辈不过区区数十人,大多也是本地人。我们人数两三倍于彼辈,却仓惶逃窜,未免贻笑大方,传了出去,还有什么脸面在苏州府!”

  又有人叫道:“如今有钦差公馆为后方,但求人不如求己,我等也不能尽着依赖钦差老爷!如今贵人们可且先进馆暂避,而我们做下人的何不联手奋力一搏,以扬忠义之名?如若事情不成,再回转也不迟!”

  各家各户被阉贼爪牙逼迫成这样,要说心里不憋气是不可能的,如今听到几句鼓动,思量之下纷纷觉得有道理。

  现在自己这边聚沙成塔人多势众,又难得有凝聚力,更重要的是有钦差公馆做后盾,为何不能与阉贼爪牙搏斗一番?打他个落花流水,好歹也能出一口恶气!

  于是便有一百几十人回转过去,同仇敌忾、众志成城的迎着阉贼爪牙而去,正好在街中间碰上了千户王臣一行人。

  王臣见对面人数不少,心里很是意外,便厉声喝道:“本官奉诏办事,谁敢阻拦,尔等鼠辈竟然想找死不成!”

  这边人群有人高呼:“打死阉贼爪牙,再请老爷们做主,我们还怕什么!”顿时人群向着王臣一行人冲了过去。

  王臣手下多是市井无赖,最为滑头,平常都是欺软怕硬之人,如今见到对面人多势众,先软了三分。而另一边有股背水一战的味道,气势极为逼人!

  此消彼长之下,没搏斗几个回合,阉贼爪牙们便溃不成军,四散奔逃。有几个走得慢的,被重重包围着凌虐殴打,眼看着是活不成了。

  带队的锦衣卫千户王臣也挨了几下狠狠的拳脚棍棒,帽子都不知掉在什么地方,所幸有几名亲信极力死保着他冲出圈子,慌不择路的望着城门外逃去。

  瞧着凶横跋扈的阉贼爪牙像是戳破的气泡,被四处追打的狼狈不堪模样,有些动手的人情不自禁的高呼起来。不消几个瞬间,整条公馆街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欢呼声。

  钦差方应物趴在墙头上,从头到尾观看了这场火爆大戏,心中连连感慨,果然是有组织就有战斗力。他暗中指使唐广德对这帮人进行初步的编理,还是没白费功夫啊。

  先前这些人何曾敢与太监爪牙动手?今天不仅仅是人多壮胆的原因,还有组织力因素在内。

  一群涣散的乌合之众,只要能稍加整顿并组织起来,再有点精神支柱,明白为什么而战,便能爆出成倍的战斗力。

TOP

0
  第五百三十四章 两军对垒(上)

  话说王臣鼓动义父,在钦差公馆外安排了眼线,不分白夜的十二个时辰盯着。

  虽然公馆里面的事情不能得知,比如方应物接到的敕书是什么内容,方应物与谁说过什么话之类的;但一些比较大的、或者比较明显的动向还是能探知的,比如今天公馆街上三四十位员外老爷都被请进了公馆中。

  此时公馆大堂上,数十人济济一堂,座位都不够用,只能站立着听方应物讲话。

  方大钦差坐在正中间上座,慷慨激昂:“在公馆街上出了这么一件事,我很痛心,深感痛心,想必你们这些本地人比我更痛心!采办太监及其爪牙已经胡作非为到了这个地步!

  但诸君可曾知否?如今天时、地利、人和齐备,满城民意沸腾,正当我等奋起之时!

  你们在我这里憋屈的躲了这么些天,难道不想一扫浊气么,各回各家么?现在机会就来了!”

  有人问道:“方大人有何良策?”

  方应物站了起来,意气昂扬、豪情万丈的说:“没什么良策,但凭一腔热血和勇气,以及正义的信念,还有全城百姓在背后的支持!有了这些,我们无往而不胜,必将取得最后的胜利!”

  众人纷纷表示不懂,恳请方大人不要说官话,要用平民百姓能听明巴的话,不然误会了什么可就不美了。

  这些小资产阶级觉悟都太低了,方应物暗暗叹一口气,又坐下来道:“就是叫尔等聚齐所有人手。明日四更造饭、五更动身,拼出一个平坦前途!”

  四更造饭、五更动身。这是评书里经常听到的台词,但一般都是行军打仗才用得上......众人悚然一惊。难道方应物打算强迫他们聚齐人手,然后便去玩命,比如攻打采办太监驻地?

  唐广德看看左右,众人都拿眼睛点他,只得出面问道:“在下或有迟疑,我们只有这三四十家人,聚集在公馆街面上,或可能结势自保。但出了公馆街,未免有些不够看的。靠着这么点人去声讨奸贼,实在是鸡蛋碰石头。”

  方应物环视四周,傲然道:“如今不缺敢为之人,缺的是登高一呼之辈!本官并非亲民官,无节制地方之权,但也有一腔正气!

  明日本官可以亲自抛头露面,做一个带头之人上街,践行君子本分,你们还有何疑虑?

  而且我们上了街之后。民心所向浩浩荡荡,必将有沿途百姓加入我们,自然不会只有这百十人!一万八千不敢想,但聚起上千人问题不大。应该够用了!”

  众人热泪盈眶,齐声呼道:“今日方知,钦差方老爷之忠义!我等怎能不感念于怀!”

  本来可以置身事外的钦差大人都打算亲自撸袖子上了。他们这些被迫害的人还有什么可说的?

  再说,有了钦差大人的号召力。在钦差大人的率领下,沿途不说万众景从。但队伍起码也会壮大十倍,气势上绝对就不一样了!

  “如无异议,明日便召本官吩咐去做!另外,明日肯定人数众多,别人可能就不便指挥了,但你们各家人必须令行禁止,严格遵照本官指使行事!”

  众人一起承诺道:“吾辈晓得,在公馆街上编练这久,自然知道听从钦差谕示的道理!”

  从钦差公馆出来,家家户户便开始准备,这样的事情自然瞒不住人。很快就被探子打听到,然后传到了姑苏驿里。

  王臣冷笑几声,“这方应物真是蠢不可及,不知道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的道理么?若事起突然,我们大概猝不及防,如今他却大张旗鼓,却叫我们有了防备!”

  王敬瞥了王臣一眼,“你这话,又是跟那个田祥学的罢?真是半瓶子醋晃荡、自以为是!

  用你们那点市井小民的心思,去揣测方应物的谋算,简直可笑之极!前几次你们吃的教训还不够多么?

  那方应物目的就是要大造声势,拉起更多的人,然后借机树立他自己的威望!至于能不能成功,你我父子是死是活,你以为方应物真会关心?”

  想到成千上万的人杀奔过来,王臣脸上现出惊惶之色,王敬察言观色之后深感失望,这干儿子实在不是成大事的料。

  但王敬面上没有露出多余情绪,只吩咐道:“他们召集的人数就算多点,仍旧是游兵散勇,围攻钦差毕竟是乱民滋事,这个理谁也驳不了!还是那句话,我们只要不被当场打死,最后胜利者就是我们的!

  你再去找苏州卫指挥使通报消息,叫他一定要做好准备。一旦公馆那边开始行动,卫所军士就必须来姑苏驿保护,至少要来一千人!

  再告诉他,明日本钦差太监若有三长两短,朝廷就要用军法砍他的脑袋,叫他自己掂量好轻重!”

  钦差大臣和钦差太监各有筹谋,仿佛大军交战前夕,苏州城中里的氛围变得奇怪起来,很多灵敏的人都嗅到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

  到了次日,公馆正门大开,钦差方应物乌纱著顶、官服在身,打出了全套仪仗!

  钦差大人果真亲自出现了!公馆街上人群响起了小小的欢呼声,由钦差带头扛责任,他们自然放心不少。就算出了乱子,那也是钦差大臣的责任。

  此时公馆街上已经聚集的人大约有两百来个,是今日举事的核心人群。

  方应物面朝众人,神情严肃,但没有没说话,沉默了片刻,最后才点点头道:“家园兴亡,在此一举,还需诸君奋力!”

  话虽直白,也不是长篇大论,但却叫众人莫名的感动和热血,振臂高呼道:“奋力!奋力!”

  “动身!”方应物又招呼一句,上了官轿,打出钦差大臣的行牌(虽然督理钱粮这块牌子此有点不伦不类),一马当先的向阊门方向走去,其余众人连忙跟上。

  阊门内外素来是最繁华热闹的地方,方应物带领队伍出行,立刻万众瞩目,行人纷纷让道,并和道旁店家一起高声喝彩,宛如欢送英雄一般。

  果然也如同所预料的,钦差大臣的旗号确实有点用处(别管是什么钦差),沿途不断有热血人士加入。结果队伍越走越长,出了阊门时,已经有五六百人了。

  采办太监王敬驻地姑苏驿,地处胥门之外运河边上。而胥门位于阊门南边,所以方钦差带着队伍出了阊门后,转而向南,朝着胥门外方向而去。

  姑苏驿驻地里,王敬阴着脸坐在大堂上,而王臣坐立不宁,在堂上堂下团团转。

  如果真有上千人冲击,但凭手底下这二百来爪牙防护,成败还真不好说。

  此时王臣的感觉仿佛是度日如年,忽然有人来禀报:“苏州卫指挥使带着卫所军士来了!”

  王臣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全身这才松快下来,一屁股坐进了太师椅中。有了官军保护,眼前大抵可以安枕无忧了。

  至于事后的事情,自然有干爹运筹帷幄!那方应物为了一己之名,煽动民意,制造民乱,围攻钦差太监驻地,都是铁证如山!

  那方应物再有本事,也只是个二十几岁年轻人,哪比得上自己干爹深沉难测、谋定后动!这次他死定了!

  王敬当然提前派出了探子,一**的消息不断传到姑苏驿里——

  “方钦差上了官轿,从公馆出了!”

  “乱民队伍已经抵达阊门,目测壮大了数倍!”

  “乱民队伍已经过了阊门,转而南下,朝着姑苏驿方向而来!”

  “乱民队伍距离姑苏驿只有二里了,人数已经过千!”

  随着消息不断传递,姑苏驿气氛陡然紧张起来,仿佛两军交战,几乎一触即!(未完待续。。)

TOP

0
  第五百三十五章 两军交战(下)

  只有两里地么,终于要来了采办太监王敬阖目端坐在大堂上,耳朵里仿佛已经听见了鼓噪喧哗的声音。

  没过多久,王敬突然睁开了眼睛,从座位上起身,迈步走出了大堂。王臣见义父出去,忙不迭的也站了起来,跟着到外面去了。

  “干爹出来作甚?”王臣忍不住问道。

  王敬扫视着严阵以待的手下爪牙和官军,口中答道:“我就在这里亲眼督促!”

  因为他刚才他突然想到,对方那边都是热血沸腾、士气高昂、自诩正义的民众,而自己这边的军心士气肯定不如对方。

  一旦接触上,保不齐就有什么莫名其妙的事故发生,一触即溃也不是没可能。所以王敬坐在堂中不放心了,出于谨慎小心,便亲自出来督战。

  在初秋飒飒风中,王敬笔挺的站在庭院中,像一根锐利的长枪戳在地面上。他用最威严的目光来回巡视每一处角落,压得每一个人大气不敢喘一口,打起全副精神紧盯着外面,等待着对手的道来。

  全苏州城里,密切关注事态动向的不止姑苏驿。在府衙中,李知府同样掌握着方应物及其队伍的一举一动。

  府城中发生如此之大的风云动荡事情,两边的乱民加卫所军士,起码有数千人裹了进来,他这知府身为最高地方官,怎可能不保持关注?

  虽然那两边都是钦差,他这个知府全都管不了,但不代表着不能看热闹。不代表着没机会当蚌鹤相争故事里的渔翁。

  最好的结果是两败俱伤,那就必须要靠他这个知府来善后和收拾残局;

  其次好的结果。是方应物被采办太监打败,他这个知府便可以尾随采办太监。抱紧大腿后痛打落水狗;

  第三好的结果,就是采办太监被方应物虐死,然后朝廷震怒,他这个知府一方面摆脱了采办太监的枷锁,另一方面获得了大展拳脚的空间。

  想来想去李知府便发现,只要方应物和王太监打了起来,他竟然没有任何坏处!

  当听到方应物裹挟上千民众,已经抵达姑苏驿二里之外,变乱一触即发时。素来稳重的李知府在无人之处,也忍不住大笑三声,“老天有眼,天无绝人之路!”

  然后李知府连连加派人手,打听外面的详细消息,等着最终喜讯的到来。他有一瓶储存了十年的佳酿,说不定今日便要取出来痛饮了!

  二里路程,仿佛短短几个呼吸内就能走完,一边是严防死守。一边是气势汹汹,一边是坚盾,一边是强矛。所有人都在等待着,整件事情中最激烈部分的到来。

  钦差采办太监王敬钉在庭院中。心里默默数着时间,这是他当太监侍候人时修炼出来的本事。

  半刻钟过去了一刻钟过去了半个时辰过去了姑苏驿外面除了秋风卷起的几点尘土,却没有任何人出现在视野里。传说中的几千愤怒民众。连一个影子都没有。

  由于摆姿势站立时间太久,王太监感到自己的腰身绷不住了。心里实在惊疑不定!

  刚才按照快报,方应物率领的民众队伍距离姑苏驿只有二里地。就算是蜗牛也该爬到了!

  但这都半个时辰过去,还没见人影,到底是怎么回事?人究竟在哪里?

  正在这时,派出的探子终于有最新消息传回来了:“那方钦差和乱民队伍突然转向胥门,又从胥门进城去了!”

  “什么?”“回城了?”“没看错罢?”“怎么可能?”

  姑苏驿内外,正枕戈待旦的千余人听到这个消息,齐齐发出各种各样的惊疑声音。

  方应物携民众从阊门出城,沿着西城外转了一圈,在距离姑苏驿只有二里的地方转弯,又从胥门重新进城他究竟意欲何为?

  难道方钦差不是要带领乱民,来姑苏驿这里打砸抢么?造出了偌大声势,气势汹汹的已经杀到了距离姑苏驿只有咫尺之遥的地方,眼看就要短兵交接了,然后却又虚晃一枪回城,他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而王敬骤然听到这个消息,紧绷多时的身子晃了一晃,头脑有些发懵,第一次感到事情可能并不在自己控制之中。

  方应物的图谋,到底是什么?难道他只满足于率领民众,绕着西城游行一圈,然后就达到了目的?

  王臣则悄悄松口气,默念一声“太好了”,至少已经不再有生命危险了。

  为此惊疑的人不只有王敬太监这边的人,追随方应物举事的民众同样也疑惑不定

  刚才姑苏驿几乎就要在望,所有参加进队伍的人个个摩拳擦掌,准备以多打少,搞死王太监和他的爪牙们。

  正在气势上时,却见前面钦差行牌向东一转,领着大家进了胥门。于是队伍人群里顿时议论纷纷,脚步也越来越慢,渐渐地踟蹰不前。

  先前说好的要带领大家出气,去找采办太监麻烦,所以才万众一心、士气高涨,那么现在又要去哪里?

  难道方钦差是故意耍弄他们,带着他们转一圈就算完事?作为举事的牵头人,怎能如此不负责任!

  人群不动了,前头钦差官轿便也停了下来,钦差大臣、这次举事的带头大哥方应物出现在人前。众人知道方钦差有话要说,便都闭上了嘴,齐齐望向钦差大人。

  方应物镇静自若的高声道:“诸位心中或许有几分疑虑,本官亲口为尔等解释,只请尔等仔细听完其中道理!

  本官方才想起,聚众冲击钦差太监,固然爽快,但终究是违法之举,本官担心尔等事后被朝廷追责,难免不能保全自身!若出现人命伤亡之事,亦非本官所愿也!

  所以本官为尔等着想,有一个两全之计在此!本官先带领尔等去府衙控告,请官府出面为民做主,这才是合情合法合理之举也!”

  有人便问道:“官府也管不了钦差太监,不然为何会有钦差太监在本城凌虐月余的状况!若官府不理,我等又该何去何从?”

  方应物斩钉截铁的说:“若官府不理,或者有意拖延,本官再亲自带领尔等去姑苏驿,行那以暴易暴之事,直接与尔等共同声讨采办太监!

  这便叫做先礼后兵!若事后朝廷追问下来,本官也可为尔等开解,毕竟先有官府不管不顾,而后才有万民走投无路,做那迫不得己的事情!想必以朝廷之仁慈,不至于与尔等为难!”

  人群里有两百多人是从公馆街上跟着过来的,之前早得过吩咐,此时有的人高喊呼应方钦差:“钦差大老爷实在仁心慈惠,确实也是我等所想!”

  有的人分散在人群各处发表议论,纷纷赞同方应物的话,有意无意的引导别人来赞同。

  其实方应物说的有道理,先去府衙确实也降低了政治风险。而普通人人大多又有从众心理,反正府衙距离胥门不算太远,先去看看也行,耽误不了多久。

  于是队伍重新启动,继续簇拥着钦差官轿向前走。虽然有失望离开的,但沿途还有新加入的,总得来说人数变化不大。

  在府衙中,李知府一边等着心想事成的喜讯,一边仔细端详珍藏十年的酒瓶。心里不住的琢磨着,到底是自己独自细细品味,还是邀请三五知己聚会宴饮?怎样做才能对得起这一瓶美酒?

  忽然长随匆匆忙忙的冲进了门里,对着李知府大喊大叫:“老爷,大事不好!那方应物带领无数民众,虚晃一枪离开了姑苏驿,并未与王太监发生任何冲突,传言中的大混战也没有发生!”

  李知府便很莫名其妙,方应物到底在想什么?却又听长随继续叫道:“但方应物却进了胥门,并带领民众冲向府衙来了,貌似来者不善,只怕眨眼之间就要抵达!”

  当啷!李知府愕然失手,酒瓶摔在了地上,顿时奇妙的酒香充塞于屋中,他已经为这个转折呆住了。

  方应物简直是神经病!衙门就是官府,官府就是衙门,带领民众围攻官府,这和扯旗造反有什么两样?

  如果是一伙乱民来大闹一场,闹完了就散开逃走,那也真不太好抓回来,何况还会有老学究抬出以民为本、民为重的幌子,很容易就不了了之。

  但方应物身为官员,一旦带头闹出乱子特别是攻打衙门,那他自己能逃得开么?听说方应物是当过知县的人,怎么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李知府因为过于震惊,只管愣住了发呆,却把长随急得跳脚,连声喊道:“府衙完全没有准备,如今在衙的所有衙役加起来也不过数十人,而且还已经逃掉了近半数!

  就算加上书吏和杂役,又如何能挡得住上千已经沸腾起来的乱民?还请大老爷早作安排!”

  府台大老爷高高在上惯了,一时间没有想太多,但现在终于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故而听完了长随的话,李大知府立刻失态了,登时没了高官体面,破口大骂道:“方应物这个杀千刀的混账东西,不去攻打姑苏驿,却到府衙来做甚!”

TOP

0
  第五百五十二章 奉顺讨逆

  韩雄像是一个被捕快押解的囚犯一样,或者说他就是囚犯,从平门方向沿着外城道路向西边望江楼而去。不过他的前后左右并非是捕快,而是钦差标下的官军。

  韩老爷虽然被捉拿,但并不太担心自己的遭遇,在他看来,钦差大人调动大批官军来抓捕自己,就是一种临走前气急败坏之下泄愤的表现。

  如果这是正常的路数,如果钦差大人无所顾忌,那早就可以做了,为什么要等到今天?

  他韩雄又不是平头百姓,是坐拥数千亩田地、数百佃户的豪绅,而且家里刚出过两广总督;在苏州府也是交好众多,具备很大的影响力。

  不客气的说,如果他这样的人能被官府随随便便的逮捕处置,那早就天下大乱了。

  就是前番那钦差太监王敬横行苏州时,也以勒索钱财珍宝为主,很少直接抓捕豪绅本人。方应物这种还要在文臣圈子混的人,不可能比太监更为凶残。

  所以韩雄对自己的处境没有太大的担心,视为钦差大人要出气而已,只是不知道怎么各出气法。也许是打一顿?也许是口头羞辱几句?

  被带进望江楼并上了三层,一圈人映入眼帘,韩雄很是愣了愣。他一时间不明白,怎的如此多本地名流也在这里?后来有所恍然,听说方钦差今天要离去,这应该是送行的罢?

  而宴席间众人突然看到有人被五花大绑的推了进来,同样感到意外,下意识停住了闲谈。

  等众人辨别出此人是韩雄韩老爷时,厅内顿时鸦雀无声,而目光纷纷又看向方钦差。脑中不禁想起了先前连番说出的“感谢支持”,莫非就指向这里?

  方应物与韩雄算是第一次见面,不过两人都很快认出了对方。韩雄知道坐在席的年少者必然是方钦差,而方应物也知道此时被绑进来的人必然是韩雄。

  方应物慢慢的饮酒,轻松的与左右说笑。仿佛完全没将韩雄放在心上,任由他在门口那里站着。

  时间过了一会儿,韩雄感觉站在这里尴尬非常。不过又见厅中有十几位本地名流,关键是自然会帮自己说话,于是胆气便壮了起来。

  他主动开口道:“不知方大人擅自差遣官军捉拿在下,并带至此处,所为何来?”

  方应物放下酒盅。轻笑几声道:“先前本官不愿与谣言纠缠,意欲避走外地,但在座诸君力劝本官不可因小失大、因私废公,本官便受教匪浅。

  故而在诸君的鼎力支持下,本官决定不再瞻前顾后,为了公事不能顾惜自身。该直面问题时就直面问题!

  你造谣生事,企图叫本官投鼠忌器,确实险些成功了。在诸君的点拨下,但本官醒悟的还算早,拼着自己虚名不要也不能让你这等无耻鼠辈得逞!”

  韩雄冷笑几声,又问道:“敢问一句,大人认定在下造了什么谣?”

  方应物没有回答。谣言内容说出来不好听,韩雄只是垂死挣扎前的口舌伎俩而已没必要上当。难道他还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自己说自己“迷于女色报复乡绅”么?

  “大人无凭无证为何敢说在下造谣?”韩雄见方应物似乎口头上有所退让,连忙叫屈道。

  其后他又对着席间众人拱了拱手,开口求助道:“还请诸君评评理,方大人今日此举未免过于肆意蛮横,还请诸君还在下清白!”

  他一进来看到有本地人在,心里就想好了这套说辞。

  方应物哈哈大笑。“韩雄你不要耍弄这种幼稚把戏了。在座诸君,有谁敢站出来保证一句,说谣言绝非韩雄所散布?”

  众人互相对视几眼,深思熟虑之后,谁也没有出面为韩雄分辨并担保,谁知道这里面蕴含着什么陷阱和风险?都知道谣言就是韩雄造的,自己替他分辨。万一最后被坑了怎么办?

  而且此时站出来就等于是公然打钦差的脸,从目前来看,这钦差手段老辣,能不招惹就不要招惹。

  更重要的是。钦差大人的行李还在码头座船上放着,他若一个不爽说走就走了,然后再招来采办太监,那就没地方哭了。

  韩雄等了又等,始终没人站出来为他说话,这让韩老爷心里哇凉哇凉的,情况怎么会这样?他头一次感到,事情可能根本不在他控制范围之内。

  方应物环顾四周之后,又重新盯着韩雄,“你瞧瞧,在座诸君共计一十五人,却没有一个敢说谣言与你无关!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诸君都是本地闻达之人,连他们都认定你散布谣言,还有什么可辩解的?

  所以不是本官认定了你是造谣之人,而是在座诸君认定了你的罪行,你不要企图搅混水了!”

  这是什么不按常理的路数?韩雄愕然,众人默然,或者说茫然不知该如何反应才是正确的做法。

  方应物自顾自说道:“既然诸君都认为韩雄有罪,那本官也该顺应民意调查取证......”

  他将王英招过来,“韩雄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总有为他跑腿办事的。传话给府县衙门去,去韩家抓一批人审问,总会从知"qing ren"嘴里审出证据,如此也好给在座诸君一个交待!”

  虽然追随方应物很多年了,但王英还是感到不得不佩服,前段时间方应物说要“奉顺讨逆”,他还一头雾水不明所以。但今天这状况,可不就是奉顺讨逆么?

  韩雄立刻慌了,他对自家下人们没有什么信心。而他也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方钦差要收拾他,缺的不是能力和决心,而是名义!现在就莫名其妙的有了名义!

  如果官员随意抓捕缙绅,那就是暴虐,会引起本地人的不满和反抗;如果官员公然因为女色而公然收拾缙绅,那影响更坏,闹的大了肯定要影响到前程。

  但若这位缙绅造谣在先,又被本地名流联合“指控”在后呢?官员只需要顺水推舟即可,反正一切都有“民意”为后盾,即便韩家家破人亡,那王法律例也都怪罪不得。

  想至此处,韩雄冷汗直流,整个后背全都湿了。忽然又想起一桩事情,在当初难道是方应物故意引诱自己散布谣言?从自己看似占了舆情上风之时,就落入了方应物的算计里?

TOP

0
  第五百六十九章 进宫之前(下)

  特为天下苍生而来!毛弘一句话将方应物震得眼冒金星,几乎喘不过气来。只能木然(严肃)的站在堂中,继续聆听老前辈的话。

  毛弘身体状态很差,又连连喘了几口气后,才继续说:“圣上潜渊日久,如今朝纲不振,国势渐颓,吾辈虽有诤谏之心,怎奈不得其时也。

  今阁下有幸面君,为二十年来未有盛事。老夫惟愿阁下不忘身负朝廷忠良之望,秉承正人之心,在君前直抒胸臆,切责进谏。若能匡正一二,则天下幸甚,苍生幸甚!”

  方应物继续木然,毛前辈的意思很简单,请他抓住难得的面君机会,拼死进谏以匡正天子过失。至于后果,是身为清流需要考虑的吗?

  可方应物知道,其实再忍两年,成化天子就要驾崩了,而且到时候还将会有一个文官心目中的明君模板登基。

  所以自己这会儿去死谏,完全没有性价比,何苦来哉......若不熟知未来还好,也许热血一次就上了;但既然知道未来走向,那就实在打不起精神去死谏。

  但是毛弘抱病亲自登门请求,还打着天下苍生的大义,他方应物又如何说得出一个“不”字?更何况毛弘所代表的不仅仅是他自己,还是他们那一圈人物。

  话说方应物进入仕途以来,虽然也走的是清流正人刷声望路线,但他还是竭力与毛弘这样的“原教旨主义”清流保持一定距离。在日常交游中,并不与他们掺乎在一起,免得惹来无差别杀伤并导致玉石俱焚。

  别说毛弘,就是与便宜外祖父王恕之间的关系,方应物也尽可能的低调处理了。去年南下当督粮钦差,他就没有去南京看望王恕。

  用方应物自己的评价,他走的是一条充满修正主义和投机主义、有鲜明新时代特色的清流路线。

  当年父亲方清之也有这种“原教旨主义”倾向,但方应物用各种实际行动,成功的拖了父亲大人的后腿和下限。

  潜移默化之中,方清之屡屡对儿子感到引以为耻,实在不好意思在别人面前道貌岸然的“原教旨主义”了。

  但是方应物万万没想到,今天毛弘居然登门来面对面的请他死谏,躲都躲不开,推也推不掉。可以想象,如果自己直接拒绝,肯定会迅速传遍朝廷,那自己头上那顶清流帽子可就不好戴了。

  想到此处,方应物不由得产生几分埋怨,毛前辈这种做法未免太强人所难,和用道德去逼人有什么两样?

  毛弘说完话后,软弱无力的靠在椅背上,仍然不停地咳嗽着,脸上现出一团不正常的红晕。又强打精神道:“老夫自思寿元将近,余日无多,所盼不过君上迷途知返,怎奈才能不足,实在有愧国恩......”

  看这毛老前辈一副风烛残年、活不了几天的样子,方应物叹口气。心里不由得产生几分佩服,起码这是一个纯粹的人,眼看着寿命将尽了,还念念不忘匡正君过。

  实在无法直接拒绝啊,方应物只能含糊其辞的答道:“老前辈的心思,晚辈都明白,自当尽力就是。”

  等毛弘颤颤悠悠的走了,方清之对自家儿子问道:“你作何想?真欲诤谏乎?”

  方应物反问道:“儿子我也想知道,父亲究竟作何想?”

  方清之毫不犹豫的答道:“若是为父得此时机,自当尽为臣之本分,极力谏君改过,如此可求仁得仁矣!”

  方应物叹息道:“父亲大人竟然没有喝令儿子我效法,也算是终于懂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了,我心甚慰。”

  告辞父亲,方应物回到西院,脸上忍不住苦笑连连。不承想,天子一道诏书,叫他成了众矢之的。

[ 本帖最后由 chenjiaonline 于 2014-9-1 14:28 编辑 ]

TOP

当前时区 GMT+8, 现在时间是 2024-9-18 05: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