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印

[架空历史] 赘婿(4月18日 更新至“第七〇四章 铁火 五 ")

0
  第五四八章 喜乐悲欢 孰能尽算(上)

  骚动的响声之中,火光惶然杂乱。随着宁毅的那声暴喝出口,大厅之中的人,各自都有着自己的反应。

  似何重、辛铁城等人忙着自保,武胜军的萧成等人,也有着类似的反应。何树元试图迎上来,而林宗吾带来的几名大光明教护法本是高手,却并非王难陀那样的超一流,他们坐在下席的圆桌边,转眼间也被宁毅带进来的田东汉等人缠住。

  宁毅手中的凳子猛的一下将何树元打翻在地。这边,董庞儿的使者,以及陈家渠的陈就等人也还在喊:“宁人屠,不要冲动”转念又意识到,对方的外号既然是血手人屠,这时候发飙,又哪里是一般人挡得住的。

  而只有楼舒婉的那边,女子看着这忽如其来的混乱,眼中颜色在翻滚,身体微微颤抖着,对于玉麟等人低声道:“去拦住他去拦住他……”她针对的自然是宁毅,然而于玉麟已经感受到了整个大厅内外的骚乱,急促地摇头:“你别冲动。”他在虎王麾下也是很有地位的,在这等大乱的时候开了口,另外一边的田实、邱古言也就没有动作。

  人影晃动间,何树元的惨叫声中,楼舒婉一咬牙,猛地冲上去,从衣袖中拔出匕首,便要朝宁毅背后刺下!然而她也实在太没有经验,刺下之时,口中还大喊着:“呀”然后宁毅猛地回过头来,凶戾的眼神与她对望了一瞬。

  “啪”的一下,宁毅单手一挥。一个耳光甩在楼舒婉的脸上,将楼舒婉打在了地上,匕首也已经飞了出去。邱古言才要冲上来,被陈凡挡在了宁毅的身前,他也横跨一步,挡在了楼舒婉的前方。

  楼舒婉瘫坐在地上,用左手手臂遮住被打的右边脸颊,目光望着一侧的地面,眼睛通红通红的,却没有立刻爬起来。周围无数的混乱。

  大厅那边。作为主人的梁秉夫老人拄着拐杖,紧抿双唇望着这一切,在他的身边,郑阿栓已经在大喊着:“来人!”大厅两侧的小门已经有人冲了进来。大厅上方。有人影举着火把奔跑上去。当先那人扛着一门榆木炮,正是竹记队伍里的小将宇文飞渡,他的口中大喊着:“死胖子。给我停手!”大厅下方的一名大光明教高手跃上去试图阻拦他,随后与一名竹记的高手战在一起。

  庭院之中罡风呼啸,两名宗师决战正酣,哪肯停手,旁边一座石制小亭被林宗吾的拳劲波及,正在倒下。而失去了手中兵器的红提与林宗吾空手抢攻,竟丝毫不显弱势,她的身形依旧如灵蛇巨蟒,步伐、掌间仿佛拨动了天地间的一汪深潭,劲走成圆,一轮抢攻,在林宗吾的手臂上、肩膀上连拍了两掌,发出的是皮鼓一般的沉闷轰响。

  落在一众高手眼中,那是大手印里最为狠毒的翻天印,打的是渗透劲,触物即崩。她单纯的外力比不过林宗吾,然而出力的手法已经妙到毫巅,每一掌打出,既重且沉,一掌下去就是一手血,林宗吾连中两下,中掌的地方,宽大的袍子就如蝴蝶般化为碎屑飞舞。他轰的一下将红提撞向那老旧的亭子,亭子的青石柱倒下,亭上的石盖跌落,无数的烟尘中,红提与他连对四掌,身形飞舞如巨蛇,抽身往倒塌的石亭的另一侧。

  林宗吾的步伐如同醉酒,直冲进石亭里,单拳砸开了正掉落的八角青石盖,双手抓起那亭子的一根青石柱,轰啪一下的横挥而过。

  小小的石亭粗糙,柱子也有四根,两米长的青石柱,重愈数百斤,被他抡得像是风车。另几根石柱被轰的挥中,一根爆开短碎,一根飞舞向丈余开外,红提也只能惶然后退。第二次横挥又呼啸而来,她一个铁板桥躲过去,然后猛然冲向林宗吾近身,第三下挥过来,被她猛然间抱住。

  这一瞬间,她的身影在走,林宗吾庞大的身躯也被拉动,两人看似在抢夺那根石柱,又像是拉住了一根长绳,身形化圆飞奔,足下脚步踢、扫、横、踏,在那石亭的残骸间卷动无数灰尘,里面小小的石桌石凳都在飞舞滚动向不同的地方,浮尘漫扬,看起来简直是龙卷风的前兆陡然降临。

  这样巨大的破坏也仅只持续了片刻,石柱从红提身上飞了起来,从她头顶上呼啸扫了过去,也不知是被她故意抛飞出去的,还是被林宗吾的巨力占了上风,两人的身影在灰尘中砰的撞在一起,红提的身影被踉跄撞飞,而这边,林宗吾的步伐依旧乱得如同醉酒,连同翻飞的石柱冲向另一侧,但他退后的距离并不远,猛地定下身形,他抓起那根石柱,陡然前冲。

  厅堂里,持着刀枪、弩弓的青木寨兵众、竹记成员已经围了过来,宁毅拿出身上的第二把火铳,狂吼中开了一枪。火光在空气中震出波纹。视野那边,红提在飞退中定下了身形,穿黑色长裙的女子的身影,双手张开,如同拨弄着巨大的涡旋。

  屋顶上,火星在榆木炮的尾端烧,宇文飞渡拿着一根长枪,撑着榆木炮转变方向:“住手啊”

  林宗吾挥舞着巨大的石柱,犹如洪荒巨兽,碾向陆红提,两人的距离迅速拉近,石柱横挥。

  陆红提看着那身影过来,没有退后,面对着挥舞出千钧巨力的石柱,她收起右掌,左掌按了出去。单手……接下石柱。

  ……石柱与手掌相触。

  轰砰的巨大响声,那石柱结结实实地打中了红提,女子在那横挥的巨力下踩出漫天飞溅的土石,而后整个身体都飞了出去,与之对应的,是石柱的轰然断碎,与林宗吾山一般的身形朝后方飞出。

  轰的一声巨响。在同一时刻响起在屋顶上,然后火柱射向侧面的院墙,漫天的光焰随着碎石飞舞。红提的身体飞出两丈远,在地上落了一下,还在飞滚出去。而另一边,是更加令人难以想象的情景,没有人能够理解林宗吾遭到了怎样巨大的一击,他庞大的身躯飞了出去,犹如滚落山巅的巨石,撞碎了聚义大厅院落的外墙。再撞碎了旁边一座房子的墙壁。整个身体沉入黑暗之中。

  要将林宗吾这样子打飞,就连另一个林宗吾出现,几乎都不可能做到……

  在地上砰砰砰的滚了几下之后,红提的身影像是顺势抬了一下。坐在了远处滚在那儿的圆形石凳上。她的身体弓了起来。像是捂着肚子,折叠起身体的虾米,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侧脸,有几根随着风儿漾起,如同夜里的蜉蝣。

  宁毅远远地朝那边看着,沉默的红提坐在那儿没有任何动作,但半个身体上都已经是血迹了。方才接下林宗吾那一击的左臂,也像是没有了丝毫力气一般的垂下。

  他深吸了一口气,这片刻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大厅里,就在方才那一刻开始,神奇般的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如果林宗吾死了,而陆红提又是这种状态,没有人能够想到,他们面对着这位外号血手人屠的男人,会是什么下场,而所有人,也是被林宗吾飞出的一幕,给完全震慑住了。

  好在片刻之后,那边房间的大洞里有了动静。一个庞大的身影从那边起来,昏暗中显出了些微的轮廓,宽大的袍服被打烂了一些,隐隐约约的鲜血。这位大光明教主的声音,一字一顿的传了过来。

  “宁立恒!你敢插手我的比试!”

  田东汉等人与手持弩弓的几名竹记高手,已经跨过院子,在走向陆红提。

  宁毅望着红提那边,再度吸了一口气:“我说,是个平局!谁同意!谁反对!”

  空气中难以言喻的窒息,片刻,察觉到田东汉等人的靠近,红提偏了偏头,微微抬起了右手。祝彪靠近宁毅,低声道:“陆前辈她……只是在疗伤……”

  然而宁毅望着那边,脸色没有丝毫的变化。有巨大破洞的房间里,林宗吾终于笑了起来:“哈哈,好!既然宁人屠如此坚决,本座今日就给你个面子!陆姑娘,你今日使出的那套功法,阴阳相生,刚柔并济,玄妙之极!今日本座也有领悟,此后若能在武道之上更进一步,多赖陆姑娘的指教,谢过了!”

  红提抬了抬头:“那是立恒教我的,叫太极拳。”

  林宗吾又笑了起来:“太极拳,好名字。只是姑娘宗师身份,何其尊贵,为了维护情郎,也不必将此等神功套在他头上!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日江湖再见,本座告辞了!”

  他这话说完,轰然间从房屋的另一边大门冲出,掠向半山腰上住了诸多教众的院落,几名大光明教的高手也连忙拱手告辞。宁毅道:“快去安抚你们的手下吧!”经过方才的一番骚动,那边院落里田虎的人、武胜军的人、董庞儿的人也都已经蠢蠢欲动,与早先安排下的数百青木寨众几乎发生冲突,此时萧成等人连忙告辞冲下去,安抚局面。宁毅正要朝红提那边走过去,侧面,名叫成就的男子开口说起话来。

  “今日……今日还有我吕梁山的事情,岂能到此就算,宁人屠,山下还有五千多人……”

  宁毅的身影定了定,片刻之后,他朝着前方走出去,声音响起来。

  “吕梁山?这才几年,你们就忘了辽人打草谷的时候把你们打成什么样子了!武朝数百万军队,只因勾心斗角,战阵之上畏辽人如虎豹,二十万人打不过人家一万人,而女真,两万人可败八十万辽军!如今朝廷设招安诏,专为防女真人南下,一旦情况如此,吕梁山首当其冲。而你们这些乌合之众,想往青木寨掺沙子!玩争权夺利!?感受一下吧!外面!现在已经打起来了!”

  他站在了红提的身侧。

  “要加入青木寨,合作?可以,你们把话带出去。一切都按照青木寨的规矩来。肯出力肯拼命有手艺的,保你们有饭吃,你们出力多,自然有位子,有荣华富贵也有这一方平安。就凭着你们,要来争权夺利的……我踩死你们。”

  空气里,有硝烟的味道。陈就等人已经慌张起来。就在方才,宇文飞渡发射了榆木炮之后,一朵烟花已经从青木后山,升上夜空,这一刻,距离青木寨数里之外的山间,已经是战场了。

  院子里散落着火焰与战斗后的余迹,风抚动了衣袂与女子的头发,宁毅看着头发上的斑斑血迹,有些想要伸手,又缩了一缩。女子坐在那儿,抬头看他了,她笑了笑,随即那笑容消逝了一点,生涩的、不像情侣的感觉。

  “你昨天说的,不是这样的。”

  红提拉了拉他的手,站了起来。

  “我没事。”她又说道,“我、我受伤了……我要上药……”

  “我帮你。”

  宁毅搀着她,如此自然地说着。红提看起来,有些想拒绝……

  山间的慌乱还未停歇,青木寨外数里,战火已经开始延绵。只有在这骚乱扩散原点处的院落里,有些气氛,安静下来了……

  夜,还远远未完……

TOP

0
  第五四九章 喜乐悲欢 孰能尽算(下)

  外面寨子里的声音偶尔传来,将房间里衬得安静,宁毅让红提半躺在床上,用被褥给她垫高了身子,然后拿了药箱进来。

  常年打打杀杀,青木寨的伤药是很不错的,也有可以给红提上药的丫鬟,但宁毅只是让她们在外面等着。眼见宁毅过来,倚在床上的红提目光复杂地望着他,说了一句:“立恒……”

  她还想说话,宁毅摆了摆手,将药箱放下,执起红提的右手,替她拿脉。

  “不用担心。”他说道,“经常打打杀杀,还老有人找上门来,我也受过伤的,后来自己也学了一下,药还是会上的……嗯,内伤你也有了……”

  “叫她们给我上药吧,你……”

  “我怎么样?”宁毅看着她,“你不是真被那个胖子说的话吓到了吧。师徒……我承认这个说法还挺刺激的,我很喜欢。”

  “立恒……”

  “但是你跟他拼命,我很生气……昨天你说只要你想拖,他无论如何打不败你,你会伺机取胜,我才答应你跟他打的。现在跟说的不一样,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外面有人敲门,宁毅过去,端了热水进来,拧了毛巾,给她擦拭额上的、手上的血渍,随后用剪刀剪开了红提的左手衣袖。其实红提的身上看来还有伤,宁毅下剪刀的架势看来简直要将她的衣服全都剪开一般,红提本想避一避,但随后还是低了低头,有些认命的模样。目光复杂地低声说话。好在宁毅只剪到她的肩膀。没有继续。纵然如此,也足够让人害羞。

  “这种比武,哪里说得那么准。那位林教主受伤比我重得多,他只是死撑而已。立恒你不插手,我便杀了他了。我没有输……也没有食言。”

  “杀了他你也废了。”宁毅用棉布粘了这次带上来的酒精。给她的左臂消毒,言语之中,并没有多少意外。林宗吾最为凶狠的那一下,红提以左臂单手相接,手臂骨骼已然有损伤,但总的来说。竟没有骨折之类的大伤势出现,就足见红提保命功夫的强横。

  答应下红提接战林宗吾,原因在于红提曾经说过,以她的功夫,若要自保。与林宗吾三天三夜都能打得出来。然而林宗吾抛出两人是师徒的说法,终究惹怒了红提,一开战便是最为凌厉的狠手杀招,两人的修为终究相差不多,她要杀对方,自己又岂能不受伤。

  当时的大厅之中,祝彪是隐约能够接触到这个层次的人,眼见着红提的武艺如此高强。甚至占了上风,心中便是惊讶与钦佩狂涌。但随即他也能看出来,这位“陆前辈”已经动了杀心。以至于短短片刻时间,两人屡次见血、硬碰。这也是宁毅心中愤怒,出来干涉的原因,若在需要的时候,他也做好了与林宗吾硬碰的准备,然而红提要以命换命。却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看到的情况。

  纵然比斗当时宁毅看不出来,然而当他扶起红提的瞬间。许多事情也就能够看得明白。这场比斗中,两次互拼的杀招。林宗吾都是吃了大亏的。第一次红提那嫦娥奔月的回头一剑,她本就在顺着拳劲的方向跑,林宗吾的一拳虽然打在她身上,实际已经卸去大部分的力量,而林宗吾背后被劈的那一剑却是直冲而来,他要止住伤口不流血,后来都需要费极大的力量。

  而在最后的那一下横扫中,红提的左臂单掌接石柱,右手一掌拍在了林宗吾的胸口上,用的已经是最为高深的太极转劲功夫,林宗吾等若是同时受了红提的全力一掌与自己的大半力量,红提的身体虽被打飞,他自己也被一掌打飞好几丈,撞到两堵墙,内伤严重到何等程度,恐怕也只有他自己能够清楚。

  相对而言,林宗吾内功深厚到极点,肉身防御力、生命力都强大到惊人。然而红提则是在战场上杀戮之人,最为清楚的却是生死关头的保命技巧,不是不受伤,而是如何以最轻的伤势换取最大的战果,每及伤害到来,她的防御、卸力必然都是最为巧妙的。

  然而宗师之战,若真要致人死地,林宗吾这种高手的濒死爆发,红提也一定是要付出巨大代价的。到得后来宁毅说出平手之约,林宗吾身处客地,不得不强自硬撑。实际上林宗吾胸怀广大理想,还想要挑战周侗,又岂肯在这里把命赔上,即便最理想战果,他杀了红提,自己恐怕也会被红提废了,而到了那种伤势,宁毅发起疯来,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都不可能或者走下青木寨。他岂肯看到这种结局,最后籍着宁毅的插手借坡下驴,好在宁毅眼见红提受伤,也不在乎这些了。

  “我现在去杀他,有没有可能?”宁毅轻声问道。

  红提摇了摇头:“他伤得还不够重,我去还是有可能的,人多了,他还是会跑掉……除非是到了陈凡、茜茜那样级别的高手围杀,眼下还有些可能……其实我也可以去杀了他的。”

  “但你还是得受重伤。”

  “多少得冒点险……”

  房间之中,宁毅摇了摇头,给红提上药、额头上也缠起绷带,时间静静的流淌过去,包扎之中,宁毅抓住红提肋下的衣服,顺手撕开了一点。红提抿了抿嘴,她的表情变得有些严肃,却没有反抗,感觉上在这房间里,她这个师父也就随便宁毅的摆布了。宁毅手上的动作停了停,这时候其实已经能看见里面肚兜的系带与身侧的肌肤,肌肤上点点血痕,也有擦伤,但他终于还是停了下来。

  “我叫她们来给你包扎。”

  他说完这句,站起身来,身体定了定,随后道:“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东西。没事的,我都会安排好。什么师徒的说法,一点关系都不会有,我还喜欢这个呢,你知不知道……等你好些了。我会跟你谈,一切照旧。”

  红提抬头看他:“好的……”

  话没说完,宁毅俯身下来,就像是阴影降在她的身上,夺取了她的双唇。舌头伸进来,唇间有血腥的气息。红提的身体僵硬一下,随后还是闭上眼睛,任由他这样做了。

  宁毅走出房间,让守在旁边一个房间里的丫鬟进去。他随后穿过了这处院落,从外面道路边朝下望。宾客院子里的骚动已经完全止住了。走到不远处的另一个小院间,他找到了正与其他一些人商量事情的祝彪:“怎么样,林教主怎么做的?什么反应?”

  “他还留在下面,没有走,现在应该是在疗伤。”

  “你们觉得,杀他的可能性有几成?”

  “谈不上几成,可能性不高,我们的阵法可以跟他打。但是留不住他。”

  “派马队衔尾追杀呢。”

  “到了外面,他比马队更快,而且吕梁这里。很容易躲起来。”

  “……加上红提,让红提负责拦他呢?”

  “若是加上陆前辈,最理想的状态当然可以围杀他,但是在他这种级数,一方面被围、一方面又被陆前辈阻拦的可能性不大。我们一出动,他立刻就会有察觉。到头来,恐怕还是要陆前辈全力出手。我知道宁大哥你不想让陆前辈受伤。”祝彪说道。“而且就像我们之前推算的一样,就算杀了林宗吾。司空南才是最麻烦的,京城的力量,可以预防林宗吾的刺杀,但若来的是司空南,她来去无踪,我们难免出纰漏。”

  对于宁毅来说,虽然偶尔也打打嘴炮吓人,私底下的做事,却远比说话重要。早在这之前,对大光明教的袭杀计划已经做了很大的一堆,而其中的大部分,还是着眼于防止宗师级高手鱼死网破进京行刺的。而在当下,眼见林宗吾受伤,宁毅立刻就已经让祝彪计划将他赶尽杀绝的可能性,不过武艺高到这个程度,枪炮暂时没有什么威力,单纯用人堆,变数终究还是太大。

  先不说成功率,杀了林宗吾以后,与齐家的撕破脸、与秦嗣源的不好交代也还在其次。一个武艺恐怕还不如林宗吾的司空南,一旦跑到京城做报复性的刺杀,那才是最为麻烦的事态。对林宗吾,宁毅还有数十上百人围杀他的计划和打算在,就算在刚才,林宗吾若打出火气来不肯退,他也可以立刻召唤手下与其硬碰。却只有司空南,行事老辣,来去无踪,最为棘手不过。

  “……还是要先杀司空南,再杀林宗吾。”宁毅点了点头。

  “毕竟之前就是这么推算的……”祝彪叹了口气,“虽然这次机会真的不错。”

  “那就先搁置把。趁着这次在吕梁,多跟红提计划一下,要怎么样……才有可能围杀林宗吾这种级别的高手。当初在独龙岗,没有推算到这个程度,觉得是屠龙之术,可惜了,今后还是要补上来。”确定事不可为,便无需多想,“战场那边怎么样了?”

  祝彪笑起来:“才刚刚开打不久,我们也是不清楚的。”

  “尽量再派点人去,照看一下。”

  他将事情零零碎碎地交代完,回到聚义大厅附近的院子,眼见着红提的房间里,房门竟然是打开的,红提已经不见了,而丫鬟正在收拾东西。他心中一惊,还以为红提跑去杀林宗吾了,询问一句,才知道女子稍作包扎,出去找梁秉夫谈事情。

  宁毅此时身负破六道的内力,听力也是不俗,静下心来,也就听到了不远处房间里传来两人的对话声,他朝着那边走过去,听得梁秉夫在问:“……我知道你心里担心些什么……你在外面的时候,真的亲口说过,立恒是你的弟子?”

  红提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我说过的……梁爷爷,这事情,真的很麻烦,对吧?”

  “唉,天地君亲师,人伦五常,这些东西,别说外面,就算咱们山里,也是讲究的,你亲口说了,你说麻烦不麻烦……”梁秉夫顿了顿,“事情若是传开,你们要成亲,恐怕便名不正言不顺了……”

  “我怕他在南面行事……会受影响……”

  “唉,这个……”

  梁秉夫似乎想要安慰她一下,但终究说不出话来。其实红提的武艺高出宁毅一大截,宁毅能够听到房间里的言语,红提也肯定知道他已经来了,口中的几句担忧,与其是在跟梁秉夫陈述,不如说是间接向宁毅说清楚利害。

  她的性子看起来柔和,发展到这一步,纵然私下里宁毅要解她衣服,她也已由他施为,宁毅要阻止她的打斗,她也并不介意,但事情关系到宁毅的声誉、名誉,她却始终有着自己的主见,并不因为宁毅的几句安慰,就当做无事发生。

  在房间里与梁秉夫私下说话,是要让宁毅听见,也能了解她此后的做法。但宁毅抿了抿嘴,根本没有继续听下去,他直接走向那房间,在门上敲了敲:“我进来了。”

  房间里,红提回头:“别……”

  宁毅已经径直推门进去。红提的头上、手上都是绷带,在桌子边站起身来,宁毅便狠狠瞪了她一眼。(未完待续)

  ps:今天下午要出门,这章码出来了,先发吧。

  谁说一炮打飞了林恶禅的,不认真。准头那么差的大炮,就算能打爆宗师,宇文飞渡敢朝着几乎贴在一起的两个人打过去吗……

TOP

0
  第五五〇章 如切如磋 如琢如磨

  安静的院子里偶尔会传来山下躁动的声音,房间里,宁毅推门而入时,红提已经站了起来。与老人在房间里谈问题,原本是希望宁毅本着礼数的关系,静静地在外面听完,谁知道他会直接敲门不请自入。瞪了红提一眼,宁毅向梁秉夫说道:“梁爷爷,打扰了。”

  梁秉夫便笑着说道:“立恒啊,过来坐。”宁毅也就过去,在红提旁边的位子上坐下,红提转身走到桌子一侧,目光复杂。

  虽然开口招呼了宁毅,老人此时看看宁毅,又看看红提,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开口说些什么。宁毅的坐姿谦逊,微微沉默了一下,然后朝向梁秉夫,开门见山。

  “不管怎么样,梁爷爷,我跟红提的师徒之份,只是个玩笑,这些事情,咱们自己心里知道,也就行了。”

  此时的社会上,伦理纲常的思想还是极为重要的,且不说梁秉夫乃是个儒生,哪怕是山里人,对于三纲五常,也是非常遵守。但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完全不懂变通。梁秉夫心中在意的就是两人确实有师徒之实,但真正的师徒之论,说起来又是有些微妙的。宁毅能够一开口就直接给事情定性,他也就笑着点了点头,当做既定之事,缓缓开口。

  “事情当然是这个样子的。凡事也不能由得那个林教主说什么就算什么。只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其中的厉害。许多大人物也避不过去,立恒不可不做心理准备啊。”

  “我现在过来,也就是想跟梁爷爷您说说这个。”宁毅瞥了红提一眼,“不瞒梁爷爷说,谣言这种东西,我最清楚了。也像梁爷爷说的,不能由着那林恶禅说什么就算什么,老实说,他如果要造谣,对我来说也许会有些影响。但影响不会大。在真正愿意听我解释的那些人那里,这个师徒的说法是过不去的,没有仪式,没有任何权威的保人。他说有人听到了红提说的话。能找出谁来作证?而对于那些不愿意听解释的人来说。谣言是不用解释的,越解释反而越麻烦。”

  梁秉夫点了点头:“那……总会有不愿意听解释的人,立恒怎么办?”

  “捕风捉影终究是捕风捉影。就好像突然有人跳出来说当朝宰相夫妻乃是一对师徒,结果又会怎样?”宁毅笑了起来,“当然放谣言是有技术的,假设林宗吾真的要煽动这个舆论,我们这边是不怕他的,首先我没有他那么出名,其次,大光明教那边的舆论力量其实不如我,我的手下,现在有七十多个说书的。”

  “嗯?”梁秉夫皱了皱眉。

  “接下来,竹记还会扩大,这个人数还会增加。至少在京城附近,竹记的车队每天去到一个市镇、或者乡下,说书都会有不少的人来听,未来的几个月,大家开始说武林高手的排行榜,还有以前……我跟红提说过的一些武林故事。只要我下命令,关于大光明教主林宗吾每天强奸一头母猪的事情,半个月内,京城附近方圆几百里就会人尽皆知。”

  他说到这里,红提在旁边“噗”的笑了笑,但终究还是肃容起来,对宁毅保持着戒备。梁秉夫想了想,对竹记的这些事情感兴趣起来,询问了几句,宁毅也就将整个构架详细说了一下,特别是关于聚集人群、宣扬舆论方面的。

  “……只要假以时日,其实大部分的谣言,我都可以往外面去放,而林宗吾就算要恶心我,说宁毅这个名字,普通的老百姓也不会知道我是谁,相反,我可以把他的背景完全都抖出来……当然,在撕破脸之前,我也不想放这种小打小闹的谣言,对于这中程度的高手,要么就是一下子打死,要么就不能轻易乱动。当然,要打死他们,红提也得帮忙……”

  他看了红提一眼,叹了口气:“你今天打成这样,伤得这么重立刻就过来找梁爷爷,我知道你心里担心的事情。现在该说的,我都当着梁爷爷的面跟你说了,这件事,你还有什么在想的,我都跟你说清楚,然后你去休息,好不好?”

  梁秉夫拄着拐杖,也在看着她,红提的眼睛眨了眨,目光颇为复杂。宁毅伸手过去拉她时,她退后一步避开了。

  “我知道你的性格,我也知道你的能力,我还知道……你总是很会说话。这件事情,我还没想清楚,我总觉得……”

  事情终究关系到宁毅的立身之本,红提分得出轻重。她犹豫一下,宁毅已经皱着眉头站起来:“想你妹啊想……”两步过去,伸手便抓红提的手,红提想要后退,终究因为梁秉夫在房间,她也不好掉头跑,最后被宁毅抓住了缠满绷带的左臂,由于疼痛,还微微蹙了蹙眉。

  “知道痛了。”宁毅伸出手指,往她的绷带上戳了两下,由于是在梁秉夫的面前,红提尴尬得不行,宁毅就拉着她:“那……梁爷爷,我先带她去休息,还有什么事,我会跟她说清楚,梁爷爷你有事,也可以叫我。”

  梁秉夫笑着,频频点着头,带着两人走到门口,方才道:“哎,你别欺负她啊。”

  宁毅咧着嘴,拉了红提一路回房,待到跨进门槛,他用脚将门踢上。然后转过身来,将一只手伸下红提的腿弯,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对于这忽如其来的公主抱,红提挣扎了一下,目光混乱,但在宁毅身边,她终究没有使出武功来:“立恒……你、你……你不能……”

  “放心,只是让你休息。”宁毅说完这句,红提才稍稍安静下来,随后又听他道,“不过,你昨天骗我的事情,忘了怎么答应我的了?”

  “我没有骗你……”

  说话声中。宁毅将她在床上放了下来,伸手便拉住了她长裙的系带,感觉到宁毅似乎要脱她的裙子,红提终究还是下意识的伸手去拦,然后“啪”的一声响起来,宁毅一巴掌打在了她身后最为害羞的部位上。早几天宁毅跟她拥抱亲吻时,手自然也碰到过后臀、胸部之类的地方,但那是情侣间的亲密,在讲究礼法、规矩的现在,心中又还盘旋着“师父”这一身份。对于宁毅的这一下放肆。红提的身子陡然间缩了缩,整个人都有点懵了。

  床上的女子身材本就高挑,此时躺下,双腿着长裙。身形也显得修长。她此时将身体翻过来后。宁毅的身形也俯了下来。两人相距不远,宁毅几乎是要压在她的身上,但终究还是停了下来。红提感到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巡弋着,从脸颊、颈项,到下方的胸部。但他的目光复杂,并不轻佻,反而显得有些烦恼。

  “好吧……”他轻声说了一句,“既然你今天不让我脱,反正我们成亲的时候,我也有机会找回来的。”

  “你……我……”

  红提嘴唇张了张。宁毅垂下头来,闭上了眼睛:“你知道……你心里有事情没关系,要多想想,也没关系。你不要一个人跑来跑去,你也别一时脑热就跑去拿重伤换林宗吾的一条命,你知道……我也会担心你的。”

  “我……”红提想要伸手去抱他,但终于,两只手也只是抬了抬,用极低的声音辩解,“我没有啊……”

  “呵。”宁毅沉默半晌,睁开眼睛,笑了起来。他从旁边拉了薄毯子过来,盖住红提,自己则在红提身边倚靠着坐下了。红提躺在被子里,思绪还有些紊乱,宁毅握住了她的一只手,房间里灯烛摇晃,在两人的沉默中变得安静下来。

  “其实我觉得,世界上的事情,只要能开口说的,都不会太大。”过得一阵,宁毅轻声说道,“但是你不跟我说,事情藏在心里,有些事情,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所以我也很担心,你什么时候想不通了,就忽然跑掉,或者跑过去找林恶禅拼命。”

  “……我说不过你。”红提捏了捏他的掌心,轻声道。

  “所以你听我说就好了,我觉得,我说的这些还是很有说服力的。”宁毅笑笑,“我到吕梁山来,就是为你来的,不是为的别人。过来找你,娶你,顺便把吕梁山弄好一点,让你开心一点,这些都是后续,有你在,所有东西都在,你没有了,我又何必跑来吕梁呢。我想要这世界好一点,但本质上来说,我可以是个很冷血的人,就算坏一点,我也是能过下去的,不认识的人,死了成千上万,我也能吃得下饭……这只跟以前说的一样东西有关,有什么是可以让你觉得开心的,你告诉我,我把它拿到手,打上蝴蝶结送到你面前,这就行了。”

  他将红提的手掌打开,然后轻轻地,握起来,房间里灯光平静,只偶尔发出细微的声音。红提侧过身子,将目光放进阴影里。

  “纠结师徒的事情,我知道你为我好。但是我知道什么更重要,你心里想想没有关系,如果说,为了我好,就跑掉了,或者躲起来,那就真的中了林宗吾的下怀了,我做的很多事,也就没有意义了。就好像你们宗师之间交手,分胜负可以很慢,也可以很快,今天晚上觉得变化会很快的时候,我真的是很担心的。”

  红提吸了口气,在阴影里低声道:“我只是想……我们成亲,别大张旗鼓了……”

  “……好,那就小一点。”宁毅顿了顿,微微笑起来,“吃一顿饭,就请周边的几个人,你觉得这样好,我们就这样办,反正……成亲的是我们,认识的人聚一聚。其实说起来,我说过了吧……我反而还喜欢你是师父的这种感觉。”

  “我不要当你师父。”

  “以前找你学武功的时候,我给你磕过三个头,拜的是你的武艺,像你说的,我也教过你东西。你是我的师父,也不是师父。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也亦师亦友……这个该叫伴侣……”

  红提低声重复着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那句话。两人的手指楔在一起,握起来,宁毅道:“你今天受了伤,还不睡吗?”

  红提道:“快睡了……”

  “记得以前在江宁,我给你讲的故事吗?武林的故事。”

  “天龙八部。”

  “再给你讲个……有师徒的吧,也是师徒的故事,不过你要快点睡,我们可以慢慢讲……”

  红提握了握他的手。

  “这个故事的开始,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在月黑风高的夜晚,不过故事的开始,总是要有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的……我们的主人公……”

  灯烛上的光点跃动,犹如耳语般的故事,温暖而安谧,房间里,故事才开头,红提静静地睡去了。宁毅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看她睡去后侧脸的轮廓。她靠近他,身体像是在确定他的存在,感受他的温暖一般。那张侧脸上,其实有风霜、有辛苦的痕迹,无论武艺有多么的高强,对外有多么的凶狠,在这具身体里的,始终还是单一的一具灵魂。

  只是看着这张沉睡的侧脸,宁毅便能看出很多的东西来,他知道,她饿过肚子、经历过寒风、面临过生死的挑战,在生与死的分界线上经历刀枪的洗礼,承受苦难与伤心的打磨,见过所爱者的死,也曾一次一次的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这二十余年来,女子所经历的、看到的,是宁毅所能知晓的,最为残酷的世界,有时候他甚至会在她身上看到福端云。但也只有在这最残酷的世界里,能够诞生出如此温暖的、令人眷恋的睡脸吧……

  不存在比美丽的灵魂更宝贵的东西……

  他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直到灯烛烧完了,有隐约的星光从窗外渗进来,让他能够看见女子睡着的轮廓。待到夜渐深、山下的喧闹愈发厉害时,他才俯下身去,拥抱了她,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起身出门。

  有喧嚣的声音朝这边过来,仗大概打完了,回来的人们开始上山,宁毅走出去,看着下方蔓延上来的火把,山里的上上下下,大概也都在关注着这场大战,令得山谷中的房舍间也是灯火点点。只是这乍看之下,山下的谷地间,回来的阵型松散混乱,看不清阵容,小头目们奔走期间,叫喊之声气急败坏,似乎很多人都脱了队,找不到了。远远的,三寨主曹千勇似乎也在破口大骂,一切都显得耐人寻味。

  那这到底是打胜了还是打败了……由于两者看起来都不像,宁毅的心头,一瞬间也纠结了起来……

TOP

0
  第五五一章 作战名:殴打小朋友

  硝烟熏散林鸟,马蹄惊走夜狐,四月底的明澈星光下,吕梁山、青木寨附近十里的山头上,一片杂乱与狼藉的情景。

  起伏的低岭间,尸首顺着视野朝前方蔓延,草地之上,偶尔能见燃烧的火光,哔哔啵啵的,照亮附近的尸体。血腥气引来了山里的狼,在黑暗的轮廓里大口大口地啃噬着一些什么,有时候,会看见摇摇晃晃的身影从尸首堆,或是草丛里爬出来,夜空中偶尔还能听见呻吟。

  青木寨所在的方向,以及与青木寨相对的方向上,山林间偶尔还会传来一阵不知名的骚动之声,唯有夜色下的这一片战场,像是被人暂时性的遗忘了一般。先前出现的那一场大战,犹如夜空下突兀出现的幻觉,幻觉消散之后,留下了幻觉的尸首……

  其实……那倒也并不是多么大的一场战争……

  *************

  对于青木寨外会发生的这场战斗,参与的各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都进行了大量的准备。当然,在吕梁盗联合的一方,他们准备的是大量的人数,而在青木寨,整个准备则更为长久、完善,但当然,在人数上,肯定是比不了的。

  从宁毅向红提给出建议,到青木寨发展、膨胀起来,精锐化的练兵,向来是非常重要的一项寨务。寨子的膨胀和发展有个过程,能用的士兵也是逐渐增加,当然。训练度也好、士气也好、战斗力也好,乃至于能够动用配给的物资,不可能面面俱到。整个青木寨由于是在吕梁山这样极端的地方生存,真动员起来,八成的人口都可以拿刀,但长期接受训练的,有两千多人,这两千多人里,金字塔上方的一千二百士兵,被动员起来。参与了这天晚上对外的作战。

  而剩下的上千士兵。因为要防守寨内,同时预防大光明教、武胜军军人、田虎麾下精锐这些人的发飙,是没有可能动的。因此,以一千二百多人面对吕梁盗联合起来的接近六千人的阵容。理论上来说。是有些冒险的。开战之前,对于战果,谁也不能说有太大的把握。但当然。在青木寨气氛紧张的几天里,红提与曹千勇、韩敬等人还是对这些士兵进行了大量的动员。

  这类思想工作,自青木寨发展以来,其实一直就没有停过。宁毅交给红提的练兵方法上,有针对后世练兵的一些照抄,也有对如今兵书的部分归纳。事实上,古代的大部分书籍,讲求的是言简意赅,这其中,原因有很多方面,例如竹简这种文字载体的笨重、例如各种思想未经充分融合前的简陋、例如文字发展初期所承载的“仪式感”、“崇高感”要求它们倾向于简洁、甚至倾向于不明觉厉。

  就例如《道德经》的一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若简化为现代的思想,它说的是天地万物都可以视为普通的元素,这些元素在固定的规则下运行,从不以意志、好恶而有所偏离,因此我们认识事物、认识世界、认识社会时,要认清楚这些规律……从这一句话,推演而来,包含的是一个庞大的哲学体系。老子在写这句话的时候,不仅包括了最浅层的认知,也包含了其中最深层次的推演,因此他著书立说,不能只将浅层次的写出来,深层次的推演才是他所重视的。

  与这些典籍类似,古人著兵书,如《孙子兵法》,每一段也都有一个体系在,它就像是一个大纲,根据它去推演,才有可能在所有情况下都用得上。但当然,作为一个现代人,经受过无数思想融合后,宁毅还是可以尽量简化出其中作为方向性的一部分来,到最后,他给红提的建议,主要在三个方面:纪律、后背以及主观能动性。

  至于如何调兵、如何保障后勤、要不要跟士兵同吃同住这些细节,他就扔几本兵书让红提带回去给山里人自己揣摩了。

  几条不能动的、铁一般的纪律,保证手下人能够令行禁止。在各种训练里,信任自己后背有人保护,可以增加团体感,也让人更加相信彼此,相信在战场上同伴的携手。至于主观能动,当然就是士气,也是类似洗脑的思想工作。这三点相辅相成,其实与后世管理公司,也有类似的地方在。

  也是因此,青木寨发展以来,这三点做得还不错,思想工作通过几个方向而来:忆苦思甜;告诉他们要面对的是怎样的敌人;让他们自己去看周围的寨子,有哪一个是像青木寨的;让他们多讨论,青木寨万一被攻破,大家如何转移。

  最后的一条,几乎是每个月都要在士兵中做一次讨论的。而后引起连锁反应:它会让大部分人去想象青木寨被打破之后的遭遇,再之后,他们会愤慨,谁他妈要来打我们,也会有人提出,我们现在训练得这么好,什么人有能力来打我们。

  接着上面就会抛出人选来:辽人、金人,他们都有可能打过来,当然此时辽人已经被打光,但金人更厉害,想象一下以前打草谷的样子,他们肯定是会打来的,到时候我们怎么办,所以必须去想。

  在这个阶段,有一部分人难免会消沉,然后上面的人就会告诉他们,让他们想想,他们就算逃去吕梁山的其它寨子,避不避得了这种结果。而后结论是可以很容易得出来的:只有青木寨是最好的。接下来就会给所有人一个信号,青木寨这么好的生活,这么厉害的训练,将来是以对付金人为目的的那才是对手!

  思想工作到这一步以后,大家会开始说起金人也就是女真人满万不可敌的发家史。这些讯息都是由宁毅整理提供的,也颇为具有煽动性。然后大家就会发现,女真人曾经的处境,跟吕梁山其实类似,他们也曾经过得很苦、也是饱受欺凌、他们同样具有狠劲、他们活不下去、而且敢拼命。而在他们统一之后,拥有一个雄主,能够有纪律、听命令之后,女真满万不可敌的神话就开始。

  人们会发现,我们不就是女真人的雏形吗。

  这一系列的思想整顿,经历了大量的尝试。而在这期间,专门化的练兵、足够填饱肚子的食物以及经过苦练后、在这样一个集体中。大家对自己“变强”的认知是很明显的:我们现在。就是很牛逼了!

  与此同时,青木寨一直在膨胀发展,虽然也时常跟外界摩擦、杀人,但真正大规模的出动。却一次都没有。血菩萨的与人为善。让很多人都有些饥渴难耐的感觉:吕梁山的这些人跟其它地方的新兵不同。他们以前就都是见过血的,为了一口饭吃,杀几个人。很正常的事。粮食的缺乏与青木寨的强硬让他们学会了纪律,学会纪律,觉得自己更加强大以后,却没法出动了,就像明珠投暗、锦衣夜行,看着吕梁山其它的山头各种蹦跶,实在不爽。

  而这一次,女真人没来,其它山头的人,就真的蹦跶过来了。

  由于要出动的人不多,出动的前几天,曹千勇、韩敬等人一直在做动员:“想想你们的目的!想想你们比山外的那些家伙多受了多少的训练!看看你们周围,你们很强!在山外,他们不过是一群只凭血勇,连阵势都没有的乌合之众!你让他们见血,他们掉头就会跑!现在,他们居然也敢逼到我们青木寨来了,简直岂有此理!你们已经等了一年了,现在,该让整个吕梁山开开眼了”

  这些动员过后,山中的士兵非常热烈,在大队、小队上,一个两个激动得要死:“老大你说杀谁吧……”

  “老大,我知道该杀谁,那帮人里我认识很多……他娘的一帮没卵蛋的也敢来凑热闹……”

  “终于可以出去干一场了,好爽啊……”

  这样的气氛里,红提不得不传话给曹千勇、韩敬,让他们下命令,着底下人尽量冷静,不可鲁莽不可自大,紧记以往的训练,战略上可以藐视敌人,战术上要重视敌人。而这条命令,自然是宁毅对红提间接的劝说。

  作为第一战,他心中没底,但谨慎是没错的。而就算下面人跟打了鸡血一样,曹千勇、韩敬这些寨子中的头领,心中也有着足够的警惕。这天夜里,当聚义大厅燃起篝火,他们拉着一千二百多人出去,也非常严肃地讨论了作战的方略:先打哪一部分人,对哪一只队伍该擒贼先擒王,如何彼此穿插、呼应、配合。如此仔细地筹划过后,他们与从后山上下来的、护送榆木炮的两百人汇合,最终的阵容,是一千四百对六千。

  距离青木寨七里,名叫霍川岭的山岭间,满是篝火与军阵,“黑骷王”栾三狼居中,由“乱山王”陈震海率领的陈家渠的队伍居左前,方义阳兄弟的队伍在山岭高处,稍微右后方一点,但阵型中马队数他们最多。这中间,还有大量的吕梁散户,以及被安排在栾三狼侧面的,原本属于小响马的六百多人。

  漫山遍野的火光,面对着一千四百多人拉开的方块阵,双方就那样默默地对峙。虽然栾三狼等人也派了使者过来跟曹千勇、韩敬聊天,但彼此都还在等着青木寨上的决定,按捺住情绪。

  而相对于青木寨一千四百人稍显安静的阵容,霍川岭上的六千联军,就显得情绪格外高涨,许多散户燃起篝火,烤肉、唱歌、喝酒、擦拭钢刀,以睥睨的目光望着下方的青木寨众。栾三狼等人偶尔也过去与其中一部分人同乐,只要能搞定青木寨,这场聚会就是他们增加自己影响力的最佳时机。这其中,有人大声说话往这边挑衅,甚至还有几拨人因为彼此口角而打了起来,在岭上引起了小小的骚乱。

  曹千勇、韩敬等人看得面色肃穆,被一些人挑衅得也颇有些恼怒。

  直到青木寨上烟花升起,随后又是一朵烟花从数里之外接力而来。山岭上的人就算不懂这个,也能猜到是青木寨发的讯号,他们在满山聚啸间拔刀整队,火把如汪洋般的躁动、汇聚。而在这头,韩敬阴沉着脸,往身边的人低声开口:“这是第一战……”他手上拿出一张纸来,看了一眼,对于纸上原本并未宣扬的东西,他一直觉得有些乱来和羞耻的感觉,但此时。却很自然地说出来了。

  “作战名:殴打小朋友。开始。”

  这动员命令肯定不是红提写的……他心里想。而在旁边。曹千勇策马扬刀,虎吼出声。

  “青木儿郎都有!随我……踩死他们”

  下一刻,岭上传来栾三狼等人的吼声:“冲!吃了他们”

  大抵在震动,人影汹涌而来。青木寨的阵容里。前排的人只发了一阵箭矢。后方的同伴已经高声喊叫着疯狂奔出,有弓箭的人们随后背好弓箭,拔刀跟上。

  看起来是同样的士气。兵锋相接,所有的人影,都溶在了一起,简直让人分不清阵营的疯狂厮杀起来……

  曹千勇与韩敬等人在战阵中努力辨认着自己这边的人,试图看清楚战局的优劣。过得不久以宁毅的计时来说大概是五分钟左右有光芒在战阵的侧面开始射出、爆炸,那是因宁毅而来的秘密武器。而再过了两个这么久以后,一切的发展,就让人有些措手不及了……

  “整肃阵型!整肃阵型!跑到山上去的是谁的队伍不要冒进,给我过去叫住他们,不要冒进!别中了圈套!右边的是谁!他们那群人为什么冲进林子里去了我操!给我回来”

  “第三大队的!第三大队,齐千军!他们为什么还在往前突!你娘……你们搞什么……什么?之前让他们配合第五队?跑过岭的那帮人就是第五大队的?郑石头这帮人,出了事他们要负全责!以为他爹是二寨主就能乱来了!我要跟他爹告这个状,我要跟他爹告这个状啊,叫他们不许冒进你干嘛拿个头过来给我,谁的”

  “方方方方方方方方”

  “方你娘啊”

  “方义阳的……”

  “嘎……”

  巨大的战场上,待到看清楚场面,曹千勇、韩敬等人忽然发现自己的指挥权如同山崩一般轰然而逝,急得直跳脚、眼睛都红了。然而若是对整个情况做一次复盘,整个场面委实诡异得让人说不出话来。

  原本看起来就是充满热血的彼此冲锋,两边的士气都高得不得了当然,由于直观看起来,自己这边人数不多,青木寨的众人心中还是紧张的,也是因此,战斗一开始,他们卯足了劲往前面杀过去。青木寨眼下的军制很简单因为宁毅在书里只是“打个比方”,写得简单,因此按部就班的青木寨基本是五人为小组、十人为小队、三十人为中队、一百人为大队的幼稚编法由于周围都是人,作为每个大队的队长也看不清状况到底怎样了,反正按照预定的计划,死命往前杀就行了。

  等到他们稍微反应过来,他们发现,自己这边的人,像是切豆腐一样的往吕梁盗联军的山岭上切了进去……

  特别是在大炮发射之后,瑰丽的光影效果下,原本在联军中央的,属于曾经小响马手下的六百人,陡然哗变,很多人大叫着“妖术又来了……”掉头就跑。而对于青木寨里的人来说,很多人还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尤其是追在这几百人后的一只大队,大叫着“停下来给我去死”,跑得最快,结果杀的人却不多。他们打得士气高涨,而后有一队救场英雄从天而降,试图拦住他们,等到看清楚时,一名骑马大汉已经吼着:“谁敢与我方义阳一战!”迎面冲来。

  双方的冲势就像是海浪拍上礁石,方义阳策马横刀,而这支队伍前方最厉害的几名青木寨成员也根本没法多想,直冲上去,同时递了招式,那配合的招式乃是红提平素教的,然后不知道为什么,方义阳打飞一个人后,就被斩得掉下马来了,当他后方的下属冲过来,方义阳本人已经被汹涌的人潮淹没了过去,而后就被踩死了。

  对于栾三狼等人来说,眼前的一幕,也绝对是最为诡异的一次经历,他的一些核心手下还是坚强的。但联军的冲锋就像是一次潮水,将他们冲上岸后,水边迅速地退去,等到反应过来,青木寨的三个百人队已经开始围着他们在啃,陈震海的人马掉头飞窜。远处韩敬在黑暗中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栾三狼根本就不明白他还在骂什么,这到底谁他娘的赢了啊,现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整个战场的情况,就在这样的沸腾与诡异间,无比华丽地失去了控制……

TOP

0
  第五五二章 过去的伤 未来的路

  像是不眠的夜晚,喧嚣与激动持续到凌晨。霍川岭的战斗爆发后不久,青木寨上的各路来人,就通过不同的方式或多或少地知道了大战的结果。此后便是事态繁琐的善后,蔓延山寨上下的谩骂、叱喝以及山中众人按捺着心情的庆祝。

  被派出去的人陆陆续续地归来,而后又陆陆续续地被骂。山寨中的居民眼下也知道了战事胜利的讯息,对于这一幕古怪的凯旋,在山谷间激动而又愉悦地围观。此后便是持续整夜不息的善后,人马的回归、集合,打扫战场后的结果,在欢欣与喜悦的夹缝间,还是传来了细微的哭声……

  这样的动静持续到了东方渐白,才像是陡然间被什么分割开一般的消散。清晨时分,晨露沾湿了衣衫,清新的空气里,一切都显得安静而空旷,远远的山里,有让人心旷神怡的氤氲在散去。从房间里走出来,整颗心都仿似空空荡荡的。

  楼舒婉坐在围墙便,看下面山谷中居民晨起时的样子,片刻,于玉麟也走了出来,看着这一片山谷的模样。对于霍川岭那场战斗的情况,在昨晚他们是同时知道的,难以相信的战果。楼舒婉根本想不通,为什么六千人面对着不过一千二百人的阵容,不到一个时辰,就被杀得完全崩溃了,只是就算不可置信,在当时,她也已经无法说出什么话来,脑海中想起宁毅的那些话,想起昨夜的一个耳光。一切都空空荡荡的。

  而作为军队将领的于玉麟,对整个事态则看得更清楚,也想得更清楚一些。虽然一开始也有些难以相信,然而一个夜晚过去,到得今晨,该想到的就都能想得到了。

  栾三狼、陈震海这些人的手下再多,终究是一时血勇,这种队伍遇上软柿子一拥而上,但终究打不了真正的攻坚。然而即便如此,六千人面对一千二百人时的溃败速度如此夸张。也只能从侧面说明。青木寨这支队伍的实力和锐气,强得有些夸张了。

  昨夜他们回来之后的那一阵混乱,于玉麟能够看出一些端倪来,因为在大队回来之后。还有一拨一拨的人。是在后来回到寨子的。并且被训得尤其厉害,但这些人一个两个都笑嘻嘻的,明显不是打了败仗。

  在战场上因为冲得太快。杀的人太多,直接导致脱队,而后又在山里杀了一大圈才开心地兜回寨子。在一般的观念里,你可以说是敌人太弱,但事实上,现实中谁都是惜命的,即便是武朝的正规军队,往往也只有在面对手无寸铁的敌人时敢这样子追杀。有这种主动索敌意志的队伍,敌人弱不弱是一方面,本身就确实是强大的表现了。

  而最可怕的是,他们在回来之后,还受到了训斥,接下来,可能还得受罚、让他们的领头人写检讨什么的。这就证明,山里的头领,没有像一般山寨那样,被一场小小的胜利冲昏头脑,他们的目的,也远远不止这一点点了。

  在于玉麟看来,能够做到这种事,将吕梁山的一个青木寨操纵到这个程度的,除了那位密侦司来的宁人屠,没有其他人有可能做到了。

  他有些想将这些事情给楼舒婉说一说,但终究还是没有出口,两人之间的恩怨,他并不清楚,但吕梁山的这一趟奔走,或许在那宁毅插手其中的时候,就已经注定没有结果了。

  早晨时,便陆续有人上山拜会青木寨的头领们。由于血菩萨受了伤,二寨主郑阿栓出面对众人做了接待,也对众人的情绪做了安抚,虽然吕梁山最近出了些小摩擦,但青木寨能够弭平事态,而且,对于大家来吕梁做生意的态度、条件,这边还是不会改变的,会欢迎所有人过来。

  有了昨夜的摩擦之后,青木寨又雷霆般的打散了栾三狼等人的进攻,这样的结果已经是件好事。楼舒婉不打算再去拜会山上的首领,因此出面的就是于玉麟和田实两人,见过郑阿栓后,青木寨招待大家留下来吃早餐。等待的过程里,田实去往后方,于玉麟知道他大概是试图拜访血菩萨,他在大厅外走了走,附近的山道间,有人过来。

  “于将军,昨晚睡得还好吧?”

  扭头看去,过来的便是一身白色长袍的宁毅,清晨的空气里,他的笑容显得颇为随和。

  “宁先生,真是巧遇。”

  “并非巧遇,我特意来找于将军你的。”宁毅笑着说道。

  于玉麟皱了皱眉:“哦,宁先生有何赐教?”

  “赐教不敢当,宁某这次来山上,是想要吕梁山好一点,虽然与大家有些摩擦,却不是来做恶人的,这一点,希望于将军能够体谅。”

  于玉麟有些疑惑地拱手点头。

  “宁某想促成与虎王的生意,当然,前提是虎王愿归顺朝廷,为我武朝的一份子……”

  “等等。”于玉麟挥了挥手,“这些事情,宁公子该跟楼姑娘谈过了……”

  宁毅笑了笑:“没错,条件皆已提出给她。不过,有些恩恩怨怨的事情,许多时候难免令人头晕目盲,事关生意,我先小人之心一点。这一份东西,是我给楼姑娘那份的副本。放心,上面的东西都是一样的,我的建议是,于将军回去以后,直接告诉楼姑娘,我给了你这样的一份东西。你可以说,我也许想要挑拨你们的关系,你却坦白了,如此一来,她无法作假,少了很多麻烦。”

  于玉麟看着宁毅递过来的那个信封,本来想着,如果两份东西的数字不对,他就可能是在设计楼舒婉,谁知道宁毅竟然劝他坦白。如此一来,楼舒婉自然不可能再做手脚。只是他就显得小人之心了一点:“这样一来,楼姑娘怕是更加恨你了。宁先生,你们之间到底怎么回事啊?”

  “不可能化解的仇怨,她如果愿意说,于将军会知道的,如果不愿意,就让这事情埋在她心里吧。但总的来说,我对她并无恶感,也希望她以后能好好生活。”宁毅拱了拱手,“那就拜托于将军了。若能合作。此事于你我两方都好。”

  “于某明白。”

  于玉麟也拱了拱手,对这昨夜还是敌对的男子,心中竟生出几分钦佩来。宁毅走后,他在大厅里吃了早点。与碰壁后情绪不高的田实下了山去。回到院子里之后。于玉麟照着宁毅的说法将那封信拿了出来好感归好感,他口中说的,仍旧是宁毅教他的那套说辞:宁毅说不定是想要构陷楼舒婉。而他主动将信函拿了出来。如此一来,楼舒婉也会承他的一份情。

  果然,强作镇定地检查过两份想同的数据之后,楼舒婉坐在那儿,捏着信纸,眼睛都涨得红了。宁毅的行为,于公可以说是一份保障,于私,就是以小心之人渡君子之腹的不信任了。于玉麟默默收起自己的那份信函出去,虽然这次失败了,但他仍旧很欣赏楼舒婉的能力,知道楼舒婉在虎王那边将有作为,他愿意拉一份人情,但在私事上,对于她跟心魔的恩怨,他一点兴趣都没有。

  最主要的是,如果可能的话,他不想跟这个外号心魔的家伙为敌了,总觉得他面面俱到,什么都能算到。

  在这天上午,包括大光明教在内的不少人,就已经向青木寨告辞,下山离去了。由于昨晚的大胜,以及在聚义大厅爆发的比斗,从昨夜到今晨,出于对血菩萨的关心,山中的不少人已经蠢蠢欲动,挟着怒气要对大光明教的人动手了。林宗吾自视再高,也不会在这种险地多待下去,撑够面子之后,他光明正大地向青木寨告辞,而暂时不打算提起杀他计划的宁毅就显得更加豁达。双方算是在“友好切磋”之后,送人下山了。

  掉过头来,宁毅就让人在吕梁山中宣传大光明教主林宗吾败给血菩萨的事情你这么大的名气,踩上一个山头来,最后灰溜溜地走掉了,说平手,谁信啊……

  反正目击者不多,血菩萨也没输,林宗吾走了以后,谁敢在吕梁山说真话……

  而在这天下午,事情稍稍平静之后,出现在青木后山训练营地上的,并非是庆祝,而是葬礼、检讨与军法的执行。

  在对一些战斗英勇的士兵做了表扬,送了两斤肉和一块小小的铁制奖牌后,随之宣布的,是昨夜确定死了的同伴的名单。一部分的尸首被找了回来,摆在广场的前方。而后好几个大队长、中队长被叫到前方执行军棍,他们有的也在方才受到了表扬,拿到了肉和奖牌。

  “……昨天的那场仗,我们是打胜了,有一些人也表现得非常勇猛,我们不想抹掉这些功劳。但同时,昨天的那场仗,打得也是一塌糊涂!”几位寨主中最善练兵的韩敬在木台上大声地说着,衣袖里笼着宁毅写出来,以红提的名义转交的看法和建议,看过几遍后,不少的说话,他就照着上面背了。

  “……打胜了就可以了!?死的人看起来没有多少就可以了!?我们的兄弟、同伴,原本是可以死得更少的!你们有没有看到昨天晚上、今天早上,这些兄弟家里人哭的样子?别人在高兴的时候,他们只能在家里哭了,有一些人,还只能表现得很高兴。第三大队范猛他娘,你们训练的时候,她总是找些果子送过来给你们吃,昨晚她一直在找范猛,今天早上看到尸体的时候,她一边哭一边跟我说,寨子守住了,大家就好了……真的好了吗!她儿子死了!回不来了”

  韩敬挥着手臂,大声喊着,眼中已经有些湿润。

  “你们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每一个兄弟,也都只有一条命。咱们在吕梁山长大,拼命没问题,但拼命的目的,就是为了活着!齐千军、郑阿石这些人,今天为什么要打他们,昨天打起来的时候。他们还是最勇猛的!可是作为你们的队长,他们不称职!因为我们在外面拼命的时候,他们不光要想着拼命,还要想着怎么样才能在保证胜利的前提下,多带回哪怕一个兄弟的命!所以,他们是队长。齐千军,你说,你对得起范猛他娘?”

  侧面,趴在长凳子上的名叫齐千军的男子低了低头,没有说话。片刻之后。才用粗粗的嗓音道:“我错了,我愿意受罚!”

  韩敬回过头来,吸了一口气:“当然,你们会说。这是你们训练以后第一次出去打仗。有些事情没经验。收不住,胜了就好了……但实际上,我们还根本没遇上厉害的对手呢。就在现在。吕梁北边,就有两千多人在游荡,他们是以前的辽人军队。对上栾三狼这些家伙你们可以这么厉害,对上他们呢?你们能侥幸吗?任何一次战斗,我们都要汲取经验,这次犯了的错误,大家回头都去想一想!怎么样保持冷静!怎么样保持跟身边兄弟的配合!怎么样不再出昨天的这种事!今天晚上,你们全部检讨,以小队为单位,你们每个人都要想一想,然后说出自己觉得还可以做得更好的地方!最后统一上来,再一起做检讨……”

  啪啪啪的开始打军棍的时候,韩敬从木台上下来,对于自己的演讲,颇为满意。曹千勇跟在后方:“老五,没看出你这么能说啊,总觉得很有道理,但味道有点怪……”

  韩敬把那张纸从衣袖里拿出来:“照着这上面说的,娘的,我也觉得自己有点文绉绉的了。三哥,你说是不是四哥比较适合过来说这些……”

  青木寨中老二老四侧重行政,老三老五侧重军事,曹千勇接过那纸张看了看:“啧,这宁人屠……哎,你说他跟红提的事情,是不是有些麻烦啊……”

  “我是听说了这事。老实说,我确实有些不喜欢那个小白脸,不过我也不得不承认,他很有本事……就这个什么大光明教的林宗吾,他娘,早知道昨晚回来的时候就调人干掉他,多干脆……”

  两人此时的这阵议论,是有原因的。自昨晚的事情传开后,宁毅的名字、关于他的故事,也终于开始在青木寨里大范围传开了。

  原本说起来,宁毅来到青木寨,是个外人。纵然向青木寨核心的一些人宣布了与红提的关系,这些人对于宁毅,还是有一层隔阂在的。若非如此,一大帮人到青木寨逼宫,青木寨原本也可以宣传,我们也来了一个强援,密侦司的头目,江湖上闻风色变的宁人屠,青木寨的发展、练兵,都受到过他的影响……由于这层隔阂,他的身份,并没有在这里被用起来。

  宁毅原本也是打算用一段时间来消除这隔阂,谁知道昨晚的一战之后,情况就朝着大家原本也未曾想到的方向滑过去了。大光明教林教主挑战血菩萨,作为自己的寨主,又是女子,终究还是受了伤,到得头来,寨主原本要嫁的那人,镇住了场面。

  而在林宗吾的口中,自家寨主的这段姻缘,竟被说得无比难听,造谣出两人竟有师徒关系,含血喷人!自家寨主被欺负到这个程度,谁他妈能忍!

  这些谣言的流传之中,宁毅的身份终于被完全挖出来,而青木寨以往的事情,他对练兵的指导,这次又带来了无比神奇的火器的事,都统统被传了出来。因为这些事,原本的隔阂,在一天之间,化为了敌忾之心,而这位宁公子,一时间也变成青木寨里最受瞩目的客人了。

  不过能够见到他的人,倒是不多。

  夜晚,郑阿栓走进院子里的时候,看见了正在红提房间里的床边削一只苹果的宁毅。书生抬起头来向他点了点头,他随后也点点头,朝梁秉夫的房间里过去。

  作为青木寨的二寨主,郑阿栓看起来只像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他的武艺不算高,要说办事能力,也不过中上,只是长年累月的担着事情,慢慢的,也就成了青木寨总管式的人物。走进房间里,他向梁秉夫报告了青木寨中发生的各种事情。由于这两天忙碌,这报告断断续续地说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说完之后,梁秉夫笑了笑。

  “听说。石头挨揍了。”青木寨第五大队的大队长郑石头,也就是郑阿栓的儿子。

  郑阿栓道:“他做错事,挨揍是好事。他今天回家,也说对不住死去的兄弟,说有些兄弟,是可以不死的……”

  梁秉夫笑着摇了摇头:“不管怎么样,打胜了也是好事。”

  郑阿栓道:“他平安回来了,才是好事。”

  “嗯。”梁秉夫点头,想了一阵,抬头说道。“阿栓兄弟啊。我问你个事,对立恒,你是怎么想的?”

  “呃……梁大哥你说的是……”

  “咳咳,我是说啊。立恒来到山里了。如今这危机也解了。他接下来。首先要插手的,其实是你手上的事情,一些寨子里的俗务啊。安排人管东西、开田地、修屋子这些。你会不会觉得,他这样插手不太好,又或者是,夺了你的权……”

  一般来说,这类话是不可能明着说的,也是因此,梁秉夫说出来之后,郑阿栓脸色变了变,连连摇头:“不不不,哪有的事,我的能力在哪里,我自己还不清楚吗。宁公子是个很有本事的人,我当然不会觉得……”

  “阿栓兄弟啊,我说的,其实不是真在想这个事。”眼看郑阿栓的辩解,梁秉夫笑着摆了摆手,又咳嗽了两下,“外面的人,忽然来了,我们心里不想吧,有时候下面的人起点小摩擦,也难免有点钉子,有些事情,是人之常情,避不过去,当然我也知道阿栓兄弟你的肚量,你绝对不会对他下什么绊子,但这件事,光这样不行,我想阿栓兄弟你往另外一个方向去想。”

  “呃?”

  郑阿栓有些疑惑,不明白老人在说什么,梁秉夫喝了一口茶,想了一想,方才继续开口。

  “阿栓兄弟,你觉得……我算是有能力吗?”

  “梁大哥你在这里这么久,没有你,青木寨也没了,你当然有能力。”郑阿栓道。

  梁秉夫摇了摇头:“你搞错了,其实我啊,中等资质,算不上多有能力的人,能在青木寨撑这么久,为的是责任。你也知道,我年轻时从山外来,我跟你说,山外的人啊,读了书的,有能力的太多了。立恒也好,他上头那个宰相秦嗣源也好,他们才是最有能力的人。阿栓,我的时日无多……”

  “梁大哥你……”

  “不不不,你听我说,我自知时日无多。青木寨呢,我走之后,交给红提,实际上也是你在旁边帮着撑,咱们在这分界线上,朝不保夕啊,将来是个什么样子,谁也不清楚。我们现在觉得自己厉害了,说不定有一天雨打风吹,就又没了……阿栓兄弟,你我也好,我们的子孙也好,自己有本事,也是最重要的。趁着立恒在这里的时候啊,你不仅仅是要配合他,还要让人去跟他学本事啊……”

  老人咽了一下口水,顿了顿:“宁公子呢,他不是局限于吕梁一个地方的人,你要多想,只要你家石头、丫头这些人,在他身上学了一丝半点的东西,往后都是有用的……”

  他说到这里,又想了想,梁秉夫毕竟已经老了,有时候,思绪便跟不上,发了一会儿的呆,才道:“外面的那个世道啊,立恒他们接触的人,都是人精。我想要红提以后能过得好好的,但谁说得准呢,也许一个不好,这宁公子,也就有了什么意外……所以你们啊,能学的时候,多跟着去学,我毕竟能力有限,能教你们的不多,你们能在立恒身上学到的,那就是青木寨将来的路了……”

  老人们总想留下自己的火种,但明白自己的能力有限,老人至此在想的,仍旧是青木寨未来的路途。郑阿栓点了点头:“梁大哥,我知道这意思了,您放心。”他与老人之间通常是普通的称呼,此时却还是用上了“您”。

  老人便笑了笑:“还有,我听说,寨子里都在传他的事……”

  “嗯,因为昨晚红提受伤的事,现在宁公子的名声已经传开了。”

  “光这样也不行,这是个好机会啊。”老人道,“昨晚因为那个林教主说的师徒的谣言,红提有些不想成亲……”

  郑阿栓愣了愣:“这……怎么行呢……”

  “所以这件事,你也去对外面说一说。这林教主,不仅毁人名声,也坏了人的姻缘。立恒他在外面是有大事业的,为了不让这谣言影响他,红提就不想成亲了,咱们青木寨,终究是被打了一个耳光啊……你就出去这样说。”

  “那他们俩的事情……真的……”

  夜渐深了,后山军营还在做检讨,山谷之中的房舍间,点点灯火里都是憧憬与欣喜,小院子,老人的房间里,灯还在亮。距离青木寨很远很远的山间,一些营地里,有人走出来,往青木寨的方向望着、说着,他们已经看不到青木寨的灯光了,然而在那个方向上,总让人觉得,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已然破壳而出,在未来,不知道会变成怎样的一股势力。

  又或者,会成为敌人、还是朋友……

  远山之间,传来了狼嚎……

TOP

0
  第五五三章 执子之手 与子成说

  雨哗啦啦的下。

  青木寨外七里,霍川岭下的道路边,搭起的是一大排的、长长的棚子。由于雨下得突然,棚子搭得也不够,从木棚里的地面上蔓延出来的,是一具具简单摆放的尸身。

  这并非是青木寨人的尸首。

  霍川岭的一战,吕梁盗联军溃散的速度极快,到得后来,漫山遍野的厮杀追逃。在霍川岭一带,吕梁盗的联军留下了九百多具的尸首。而发起这次战斗的大头目中,方义阳被杀,栾三狼被俘,陈震海则狼狈逃窜,消失无踪。众人都被杀破了胆,敢回头打扫战场的,也基本没有了。

  收敛了自己人的尸身后,宁毅便建议他们将其他人的尸首也收敛一下,至少让他们不至于被狼吃掉。而后青木寨派出传讯的马队,让吕梁山的其他人速度来领会家人、亲属、或是兄弟的尸身。对于霍川岭的一战,青木寨不再追究,如果过了三日,尸首还没人来认领,青木寨就会将所有的尸身火化后一同葬于霍川岭,也让其余人们,将来有个吊唁的地方。

  大战之后表现出自己仁慈的一面,自然也是展示肌肉的一种方法,另一方面,霍川岭距离青木寨不远,宁毅也不希望满山的尸体腐烂后带来什么疫情。当然,即便青木寨表现出了善意,真正敢过来领尸体的还是不多,有过来的,也大都是一些老人、女子,他们鼓起了勇气过来。有些人以为要领走家的孩子、男人需要给钱,甚至还备了有些财物的,但青木寨的人终究没有要,他们也就哭哭啼啼地带了尸首走了。

  而对于宁毅的这份建议,青木寨上层的几个人自然能够理解,作为下层的兵丁,多少还是有些不爽的。对面死了那么多人,咱们自己也死人了,尸体放山上让狼吃掉岂不更好。不过命令下来,特别是后来透露出乃是宁毅的命令。这些士兵还是选择了执行。当然。对那些死者家属的脸色,就算不得好了,但也是因此,反倒没什么人敢到这边来闹事。

  大雨之中。偶尔还可以见到一拨一拨的人。走过霍川岭后往青木寨过去的身影。这些人或者是大战之后回来的,或者是听说了这场大战,过来投奔青木寨的。以至于几里外的青木外集。此时已经是人满为患的状态。

  土匪流氓、无赖混混,在这个年代,许多人说起来有他的无奈,但基本上来说,还是一口轻快饭。杀人时一拥而上,平日里大家憧憬着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就算做不到这么好,至少也是在跟同伴瞎开心、混日子。青木寨以往就已经有不小的规模,练兵时也准备了足够的菜饭,但许多人过来时,对于青木寨选人条件的苛刻还是表示了无法忍受:老子有一把力气,人又凶狠,敢打敢拼,是杀人不眨眼的好汉,在哪里混不到一把交椅,你居然让我每天训练?

  因为这样的原因,不少人对青木寨表示了不爽,有时候外集这边虽然打开门招人,但还是会引起一些纠纷,有人闹事之类的。这一次的霍川岭大战,其中有一部分的人就曾经试图加入青木寨,被拒绝之后未尝没有过来报复的想法。

  倒是在这次大战之后,跑过来的人多了,提意见闹脾气的,反倒是少了,有些人顶多骂上几句青木寨不识货,看见一排杀气腾腾维持秩序的青木士兵后,便转身悻悻地走掉。而愿意接受青木寨训练,体质合格手艺也过硬的人,两三天的时间,就多了一大群。

  而旁边的青木内寨,此时正溶在一片和乐融融的欢喜气氛里,大伙儿的情绪高涨,邻里之间相处和善。在议论着霍川岭一战的事迹的同时,也充满了对未来乐观的憧憬——无疑,青木寨眼下已经是吕梁山最厉害的地方了,生活在这里,未来想必是会一片大好的。

  在这样的憧憬里,只有一件事,像是卡在众人心头的一小根鱼刺。对于居民们来说,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想起来,总又觉得有些不舒服,那就是这几日传在寨子里的,关于寨主与那位宁人屠的亲事问题。

  前来进攻青木寨的联军几日前已经被打垮,就连栾三狼这样的大豪匪,也在第二天当着所有人的面斩首示众。唯有自家寨主的这件事,青木寨的人们都觉得是自己被打了脸。那什么林教主的造谣,令得山上的两人起了矛盾,可这又怎么样呢,难道因为坏人的造谣,就亲都不成了吗!那岂不是反而让坏人得逞了么!

  因为连日以来的舆论冲刷,如今青木寨的人们对于这位外来的年轻人都颇有好感。他人有本事,性格又好,在关键时刻还插手比武救下了寨主,据说青木寨这几年的发展,也都有他在背后帮忙,可到得头来,因为坏人的谣言,他连寨主都娶不了了——听说早几天都在准备办亲事了呢。

  如此种种的流言,让人又是亲切,又是愤慨。

  雨停之后,霍川岭的尸体被一把火烧尽,然后统一埋葬了。这意味着先前的整个事态,到此时已经告一段落。

  而宁毅在陪了红提三天后,也终于开始工作了。他通过郑阿栓,召集了山寨中管理各种事物的几十人统一开会,这还是一些山寨里中下层人员第一次能见到他,据说不少人在家里就受了叮嘱,让他们见到这位宁公子后,多劝劝他,让他别受了恶人的气……

  但当然,这些人一时半会是不敢乱传这种话的。宁毅的这次开会,是给整个青木寨设定一个总纲,暂时来说,涉及的内容庞大,几乎包括了整个寨子巩固、扩大的全盘预想。当然,由于这次参与的都是一些山里的匠人、农民。宁毅不期待他们可以理解全盘,他将所有细致的任务完全划分开,而后将所有人分成小组,再一起分批次的讨论、合计。

  对青木寨山谷的大致丈量、规划预想。例如房子建在哪里,占用哪几块地方。沟渠、排污、引水应该如何搭配,在原有的体系上怎样扩大,或者是保留扩大的可能。山上或者附近可供开垦种地的地方有哪些。仓库的位置放在哪里最安全、最方便。整个青木寨在军事上的防御,外墙有没有可能选择更好的位置,外围有多少险要的地方,可以配合防御的。山上有没有可能挖地窖、打通地道。等等等等。

  一个聚居区的成立和扩大,涉及到的问题,总是多方面的。对于青木寨原本的人来说,山寨的发展。他们都是想到哪是哪。上面虽有划分区域。整个的细致规划却不多。到得最后,青木外集污水横流,内寨此时也已经显得有些拥挤。但从山腰往上,出于军事考虑和一些保密,建房的时候却又没有发展上去,此时,方方面面的,就都开始归纳了。

  匠人和这些山区里的基础管理者们虽然见识不多,但是在宁毅简单明确的引导下,该说的话还是能说出来。负责建房的匠人们提出意见,宁毅大致的划分区域,会修地下沟渠的则与之配套,尽量做出筹划,内政方面二寨主郑阿栓跟四寨主彭越都到场压阵,军事方面,韩敬也亲自到场,对于往后军事上可能需要预防的状况做了推想,然后大伙儿一齐规划外墙和整个防御体系。

  几十个人在宁毅的压阵下连续开了三天的会,然后根据青木寨眼下的情况画出了一份详细的草图。就前期的预想来说,这个规划是很具有煽动性的。一个将来可以容纳两到三万人的大寨子,各方面都规划得漂漂亮亮,想一想都让人心潮澎湃。而接下来,务实性的工作才刚刚展开:宁毅让他们所有的匠人,将手头做的工作,一步步的分解开,要用多少材料、怎么用、按什么顺序用,识字的自己写,不识字的按照记忆慢慢说,这边让人抄。

  接下来几天,对于这些以传统形式传承手艺的师傅们来说,要把技艺拆解开,就委实是一件让人抓破头皮的事。有些人会做,完全不会说,大部分匠人的手艺又不一样,对他们来说,很多步骤做熟了也可以灵活变换,但偏偏就是无法统一起来。

  宁毅并不打算将流水线的分工或者规章制度般的手艺拆分直接塞到青木寨来,他做的事情,也非常简单。这些匠人负责的是工作,山中自然也有配合管理物资的管事,宁毅将他们叫来一起商量:你们觉得,这些需要的东西哪些放前头比较好,哪些该放后头。山里的这些人以往倒也有着配合,简单的题目,总还是能够解出来。

  接下来,又是安排调集人手的几名管事,哪些事该先做,哪些事该后做,尽量不让整个体系停下,让他们跟管物资的、跟动手的匠人们再统一合计……

  所谓科学的管理方法,细分到每一个步骤,其实都不算难,然而当所有环节都运作在一起的时候,就会变成庞大的有机体系。往往你调人去做一件事,却发现这件事需要的东西还没到,中间也许就浪费半个小时,各种小的浪费加起来,明明大家一直都在工作,对效率的影响却是非常大的。以至于开始的几天里,宁毅召集一大批人,就在做这种琐碎的、而看起来又没有太大意义的事情。

  而在这期间,山里的各项工作,当然也一直在进行着。更多的山外人加入进来了,山谷里的修建、开垦等工作也一直未曾停下。宁毅则往往插手其中,提些意见。而对于他,大伙儿还是更关心寨主与他之间的感情问题,最近这段时间,一群人总围着他转,寨主反而不好靠近,会不会是两人之间在打冷战呢。至于宁毅插手的那些看似庞大,实际上细分下来却非常简单的事情,众人只觉得:可能是山外人做什么都比较喜欢讲规矩吧。

  在几位寨主的插手和支持下,大家对这些“规矩”虽然有些不适应。但一时半会并没有多少意见。这位外来的年轻大人物还是非常平易近人的,看起来对于任何事情都能不厌其烦。你不懂的,可以照做,真有疑惑的,他可以解释,而每一个解释,也都言简意赅,方向性明确。只是……石头要多少,木头要多少,先算一算。往上面提前提出来。这些事情不是很简单的吗,随便想想就知道了,我以前好像也是这样做的啊,要的时候。我就开口了啊……

  这样的气氛中。对于整个青木寨的渐渐变化。各种效率的提高,是在半个月到一个月以后,才逐渐被人认识到的。

  时间进入五月。对于宁毅以及他带来的一百多外乡人,青木寨众们也开始熟悉了。祝彪等武人与青木寨的精锐头领们进行了两次比武,彼此打得火热。这次带来的一些匠人进入工作后,也得到了非常热情的配合。

  而宁毅在初期的忙碌后,也就选择闲了下来。他对于务实性的工作并无热情,之前不厌其烦的参与和插手,也只是为了给青木寨中的这些人最初的启发,一旦掌握了基础步骤,哪怕呆板些,他也会放手不再理会,在这之后,只要保持方向性的引导,实践往往才是最好的老师。

  青木寨的大部分人,对他已经不再有敌意,韩敬等人也直接对他表示了接纳,甚至不少的事情,都已经主动的过来商议、请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林宗吾的插手,至少在他溶入青木寨这件事上,为他节省了两个月的时间。

  红提的伤情早已痊愈,在宁毅忙碌之时,她便在院子里呆着,有时候过去走一走,寨主的身份吓得上来议事的大伙儿不敢说话。实际上,她也是在附近竖着耳朵听宁毅说话呢,对于宁毅说的,她都想弄清楚其中的涵义。而往往待到夜深之时,她才会端着宵夜或是热水过来,在房间里说上几句话,或者在外面的黑暗中坐坐,她会倚在他的身边,靠在他的肩上,有时候当然也会被宁毅搂着亲昵一番。

  也渐渐听完了名为神雕侠侣的故事。

  有关两人师徒身份对婚事的影响,在宁毅承诺不大办之后,她也已经不再抗拒了。

  对于女子来说,除却青木寨的太平,身边的男子,或许是她这一生中得到的,最好的东西吧……

  有时候她在黑暗里想,哪怕她真是他的师父,她也许也会像故事里的那对师徒一样,想要嫁他吧。

  农历五月十二,距离宁毅进山后大概二十天的时间,两人小范围的发了喜帖。由于承诺了不大办,郑阿栓等几个寨主只是给全山寨的人发放了一批菜肉,只做霍川岭一战大胜之后的红利。但遍山的人私下里都知道了今夜是什么日子,喜气洋洋的气氛中,在青木寨山腰的小小院子里,他们成亲了。

  山寨中的欢乐持续了很久很久。这天夜晚,当宁毅进入新房时,外面还在传来喧嚣之声。身着大红喜裙,罩着红盖头的女子并拢双膝坐在床边,双手叠在膝上,也不知保持着这个姿势坐了多久,宁毅挑开盖头,看见盖头后的女子正在笑着,目光之中,却都是闪光的泪水。宁毅走过去,蹲在她的身前,握起了她的双手。

  “以后都是好日子。”听着外面的喧嚣,宁毅这样说道。

  女子吸了吸眼泪:“我好高兴,能嫁给你了……”

  宁毅温暖地笑了起来,名为祝福的气息笼罩在这片大山里。不久之后,幸福中又掺杂了羞涩与燥热的情绪,红提在宁毅的身前被褪去了衣物,这天晚上,即便有着武学宗师的身份,她仍旧在他的面前,被欺负和折腾了一整晚。而且有些时候,她甚至感觉,眼前的男子,不仅是将她视为妻子,还是将她当成师父的身份来欺负的,这样的感觉让她觉得格外羞涩,有时候甚至忍不住要哭出来了。

  但又能怎么样呢。

  她已经嫁给他了呀……

TOP

0
  第五五四章 款款宁夏 脉脉浮云

  六月,令人烦闷的炎夏降临了汴梁城,走过矾楼的院子时,李师师听到了那边檐下传来的笑声。

  “……最近竹记里说的那个武打的故事,可真是好听呢……”

  “……有书稿了吗有书稿了吗,快取来我看……”

  “新出的可还没有,我昨晚自己去竹记里听的……”

  “这故事可真长,日日等也忒难等了些……”

  “竹记出去的车队倒是说的短故事,可长些的好听啊……”

  “因为竹记讲的这些故事,最近京里来的莽汉子也忒多了些……”

  “人家是来参加武状元比试的,听说在八月……”

  “……架不住人家身体好啊……”

  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中夹杂了些低声的笑语,楼中的姑娘们彼此打趣。因为听到有竹记,师师停下来听了一会儿,随后抿了抿嘴,往前方院落中走去。

  开春过后的几个月以来,关于竹记的事情,纷纷扰扰的,未曾从她的视线中离开过。

  去年南北两面的赈灾一直延续到今年,此时秋收未至,许多地方仍有饥荒,但由于大雪封路的困境已除,中央对各地的掌控也有加强,此时虽还有许多地方饿着肚子,却不至于出现大范围饿死人的情况下。

  只是京城附近游荡的乞丐,变得比往年都多。

  竹记从去年到今年都参与其中,出了大力。但也因此与南北的各种商户都建立起了关系。这层庞大的关系网给竹记的发展起到了极大的助力,不光是一家家的分店如春笋般的往周围拓展市场,当师师从赈灾的情绪里脱出来,开始以风月场上得来的讯息观察它时,会发现这竹记涉猎的事物,已经开始疯狂拓展向其他的许多方向。这一发展极为迅速,却又朦朦胧胧的让人难以说出具体细则,也只有师师这种消息灵通之辈,才能在其中感受到那似乎有意识延伸的触手与千丝万缕的影响力。只是眼下,还未形诸明面。

  与宁毅接触至今。师师也已经能够意识到。这位童年老友到底有着怎样的能力。有时候她也忍不住想,是否则主持赈灾之前,他就曾经预想到竹记会获得如此之大的发展助益——当然,这说起来。也无可厚非了。但在这其中。也总有些事情。是她想也想不通的。

  就能力上来说,她并不懂得经商,但是周旋于达官贵人之中。见惯了许多事情的师师,也能够明白其中的一些隐性规则。通常来说,钱财是不重要的,有了万贯家财,即便富可敌国,也抵不住杀头县令的三尺钢刀,绝大部分的富商,会在财富积累到一定程度之后修桥铺路,搏个善名,然后试图提高家族的地位,往权势方向发展。

  这世道之上,无论是任何人,权势才会是最终的目的,钱财固然对此有所助益,但到了一定程度也就够了,再发展过去,只会引起旁人的仇视,徒受其害。

  然而宁毅从一开始便有相府的背景,赈灾事件中,虽然与绝大部分屯粮的大户为敌,但也同样积累了足够的朋友。有了这样的朋友,他若要权要势,要脱了什么赘婿或者相府笔贴式之类的身份,都是不麻烦的。可在眼前,他还是反其道而行了。

  利用本身的影响,折现大量的金钱,以令人惊讶的速度膨胀着竹记,虽然看起来速度惊人,他也确实掌控住了这膨胀的每一步,然而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如同一个迅速膨胀的泡泡,不知道什么时候,它终究还是要破掉的啊。

  当然,她能够想到的事情,她相信宁毅也能够明白。只是在明白的情况下仍旧有条不紊地操作着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深意,她却是想不通了。有时候也想亲口去问问他,不过,在背后操盘的那个人,自四月起,就已经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那一场令人心情振奋,却又无比无力的赈灾,而后竹记的发展,也伴随了一系列的事情发生。一些绿林豪匪将宁毅视为眼中钉,甚至跑到京城来想要杀他。而后他的反扑也是无比凌厉,竟丝毫不给这些匪人留情面。桃亭的事件不光惊动了绿林,也惊动了许多官场人物。

  一百多的绿林人当场被杀,而后被抓的一百多人,有一半以上被判刑斩首。往日里人们瞧不起这些如混子一般的绿林客,但基本上还是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然而竹记通过相府的反扑实在太狠。一些来矾楼的官员都说这样会很麻烦,人家本来就是亡命徒云云,预言相府算是惹上了大麻烦。

  往后的日子扰扰攘攘,有时候会传出竹记在某地与一些亡命徒发生了冲突,师师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预言实现了。但竹记反正是在膨胀着它的影响力,在这膨胀的同时,竹记麾下的说书者们竟又开始说关于绿林武者们的故事,竟还引起了轰动,一时间令得汴梁附近,尚武风气颇有回升。

  此时武朝市面上的小说故事里,有说仙狐野怪的,也有说才子佳人的,说英雄草莽的也不是没有。但基本上,小说故事多由落魄才子写就,草莽并非主流,就算有,基本上也是本着一腔积郁,写些以武乱禁的小格局本子。

  但竹记的故事都显得大气,故事有虚有实,大多讲的是“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一个仿着武朝背景,被称为宋朝的《天龙八部》,更是令得汴梁一时纸贵,每日夜里竹记说书人说完一段,立刻便有人抄写出来,竞相传阅。而受此影响,最近一段时间来矾楼的武林豪客也明显多起来,甚至几个出格点的书生公子,也曾练过些防身武艺的。便仿唐时豪侠配了宝剑,招摇来去,而后开始与武人结交。这些人家中多有背景,据说令得负责治安的开封府那边一时头痛不已。

  当然,一个风气即便受部分人推崇,也还只是这个时代的“非主流”。竹记的做法在此时也招来了一些非议,写草莽英雄的小说影响力不大,人们也懒得去理,然而侠以武乱禁,这些血气充足又不得发泄的莽汉子本就是治安隐患。岂能宣传呢?

  例如这次回京述职的周邦彦。对于竹记的这种引导,也是颇为不满。但好在讲述草莽故事的同时,竹记中说讲的其它一些故事,引起了文人们的推崇。尤其是被困杭州之时。发生的关于钱希文老人的那一段事迹。令得京城的士子们都大为肃穆崇敬。

  即使在汴梁。直接或间接与杭州钱家有关系的人也有不少,在以往钱老的死对他们来说也不过是个概念而已,故事说出来之后。这些人以各自的形式缅怀或是吊唁,也有大量的文人士子,来竹记中听这么一个故事,而后热血沸腾,而后泪满衣襟。

  这些人是否在听了故事之后就有了与钱老一样的殉道勇气固然两说,但由于宁毅是最后与钱老交谈之人,竹记因此获得了一些宽容和照顾,宣扬草莽英雄的事情,也就没有一面倒的被抨击,而是或谩骂或讨论的分成了两派,也成为最近一段时间,汴梁士子们的中心讨论话题。

  而在这一切繁复推进的同时,背后的那个男人,却仍旧是未曾在人前出现过……

  心中想到这些时,师师走进了自己的院落,庭院里的大榕树在微微的风里投下了浓浓的树荫,蝉鸣阵阵中,空气仍旧显得有些闷热。周邦彦坐在茶几前的木地板上等着她,这位在武朝文坛享有盛名的男子也已经年近四十,他长得固然不是奶油小生的帅气类型,但那一丝不苟的衣冠,微微显出白色的鬓角与这些年来身上的风尘,以及为官的经历,仍旧将他塑造成了颇有魅力的男子,眼见师师过来,周邦彦抬了抬手,请她落座。

  两人相识数年,若要说相知的心情,在这个对爱情并不严格的年月里,恐怕也是有过的。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男人,也该是最接近过李师师心的男人之一,也算是相处融洽了。落座之后,品茶、几句闲聊,周邦彦道:“我前次所说之事,师师可有答复了?”

  前一次来到矾楼之时,周邦彦曾经提起要为她赎身的事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两人此时谈起这件事,是合时宜的。师师的年纪,已经过了花魁的黄金时期了,虽然如今还有许多人捧场,但接下来,毫无疑问的将走向下坡路,嫁人,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而以身份论,周邦彦的官位虽然不高,但他本就有足够的才名,往日里跟李师师走得也近,由他纳她为妾,也算得上是很好的归宿了。

  师师捧着茶杯,张了张嘴,但最终没有说话。院落里蝉在响,周邦彦等了一会儿,为两人添了茶水:“其实你我也知道,在你身边诸人当中,我理解你。往日里你爱游历四方,从名家学艺,在一起之后,怕也只有我能支持你。因此,你我在一起,该是最好的了……你终是要嫁人的。”

  师师沉默了片刻,再端起茶杯时,望向外面的院子,语声不高:“美成兄,其实我最近在想,也许也不见得……非得嫁人了……”

  “……五台山的时候,空度禅师就曾说过你有佛性……那好像也不是第一个说你有佛性的了。”周邦彦愣了愣,又笑了笑,“只是在当时你说,有些时候你看得透,却也无所谓,人总是要和别人一样,才更幸福些……怎么了?终有看不透的事了?还是说看透了,过不去了?”

  “啊……”师师叹了口气,随后又道,“啊……”只是听起来也像是“唉”的叹息。

  “我听说了你去赈灾之事,也听说了……你最近常去城外施舍那些乞丐……李妈妈跟我说了很多……”周邦彦顿了顿,“其实,你身边的那些朋友中,你与于和中、陈思丰这些人,虽然来往亲切。却没什么可能,倒是那宁立恒,是个很厉害的人。”

  师师没有说话,对于宁毅之事,想必也是李蕴与周邦彦说的,略略沉默了一会儿,周邦彦道:“只是……此人似乎热衷商事,早些年我以为他是淡泊名利的君子,但后来所见,此人行事有正有邪。并不合君子之道。至少他让竹记宣扬草莽任侠之事。我是极不赞同的……”

  周邦彦才名甚高,为人行得比较正,说话其实也是直来直往的,此时望着师师一阵子:“我知道你去赈灾之事。也是由他主持。你喜欢他吗?”

  师师的目光原本望向一旁。此时才仿佛惊醒一般。然后笑着摇了摇头:“不是的,我也有很久未见他了。”

  “他并非良配。”周邦彦喝了一口茶,“……朝廷的旨意已经下来。我在京里只会呆五天了。”

  “嗯。”师师点了点头,举起茶杯微笑,“接下来去哪里?”

  满院的蝉鸣声中,两人继续说着家常般的话语,微风摩挲着木叶,在话语中掺入了单调的沙沙声。夏日的午后,空气反倒在这样的空气里显得静谧起来……

  往北,上千里外,吕梁山。

  马队的吆喝与铃铛的声响打破了夏日的沉闷,下午,又是一支商队进入了青木寨的外集。这支商队不小,近两百人的阵容,运了几十车的货物,是青木寨中难得看到的大单,也是因此,寨子里也派出了不少人护送,此时平安抵达,顿时整个外集都热闹起来。

  由青木寨外集延绵往内部的寨子,随处可见搭起的架子、建设的痕迹,有些地方挖开了才刚刚填上,新土壤的痕迹也带着与往日不同的气息。由于经过了统一的规划,配合老寨子建起的新建筑群显得整齐而有秩序,虽然还不多,但至少比起两个月钱青木寨的拥挤和忙乱来说,一切都变得焕然一新了。

  有时候,秩序的本身能够给人以明显的、积极的观感,当看着寨子如同蚂蚁衔泥搬的扩大、翻新,寨子中的人们,大都也会感到愉悦。尤其是在感受了对比以后,人们大都会想起,这一切,到底是谁带过来的。

  在经历了两个月时间的改变之后,青木寨的管理者们,大都也感受到了许多细部改善后,带来的效率提升。当然,绝对的机械化的追求效率,有时候会让人感到个体存在的缺失,但眼下的青木寨还不会接触到这样的情绪,例如这样的夏季里,接近中午的时候,大家便并不需要工作,许多的事情,都是压在早上和傍晚去做——虽然对于这些山里的穷人来说,只要有点好处,就算逼着他们在大日头下工作,他们也未必吃不了这个苦,但目前来说,宁毅还不打算追求效率到这个程度。

  宁毅已经不怎么插手效率这一块了,倒是关于青木寨此时的居民管理,他还是会插手期间。

  两个月的时间,青木寨的居民由六千人已经发展到接近八千。这其中有五六百是最近加入进来的壮丁,听话的、受训的、或是有才能的。其余的则是他们带来的家属。

  由于宁毅的插手,人口的膨胀和安置是在有条不紊的情况下进行的,但忽然间加入这么些新人进来,当然也会有问题。与红提过着正常夫妻生活的宁毅每隔三天左右会跟几个寨主和负责这方面事情的头目碰头开一个会,他基本不负责具体事务,而只是定下方针,做一做思想工作。

  新人溶入青木寨,未来还会有更多的新人,如何不让山里的老人过分严重地欺负新人,是一个问题,但也不必追求纯粹的公平。宁毅让郑阿栓的女儿牵头组织了一个小小的执法队,对于新老人之间的分歧进行记录和插手,让老人受到一定的优待,但是也不让新加入寨子的受到太多的白眼。

  每三天的这种碰头,主体还是相当于思想工作,要长期的发展不要只顾眼前,要群体的强大,不要只看个人的一时利益。其实在青木寨这种小组织发展的初期,几个寨主对下面的掌控还是很强的,只要取得他们的认同,一切就变得很简单,宁毅也是为了寨子以后的发展打下基础而已,当然。在一小部分人眼里,这位外来的姑爷,就显得有些唠叨,每几天就确认一次,总是车轱辘话来回说……

  虽然有着这样那样的疑问,但是在宁毅的简单管理下,青木寨的现状,已经比吕梁山外的许多地方都好得多了。不管在任何地方,原住民总是排外的,哪怕有了纠纷。县令的处理。往往也算不得聪明,吕梁山中就更是如此,许多的寨子往往接纳人容易,真到了其中。往往还是要站队伍。跟山头。彼此之间的口角争斗频繁,有时候还会发生寨子里的老人打死新人,或是头目仗着权势玩弄新加入者妻女的问题。哪里会像青木寨一样,居然还会有人调节,有人处理。

  新老人之间发生矛盾,哪怕是新人被打了,会将老人训一顿的地方,哪里又会有。尽管不算是绝对的公平,但是哪怕是相对的关心,也已经弥足珍贵。虽然仍有不少小摩擦,但大的问题——例如仗势欺人淫人妻女的状况——青木寨上层还是严令禁止的,而往往在小问题出现之后,执法队出现、介入、调解,被欺负了的人,甚至还会让一些人觉得内心充满温暖。

  毕竟这就是世道,能好一点点,就好很多了。

  有时候看着寨子里的这一切,只是两个月的改变,名叫梁秉夫的老人也会问自己,有些事情,自己也曾经想过,为什么却做不到,而在宁毅那边,就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些事而已。当然,有时候会有答案,有时候没有。

  此时的他正坐在小广场上的树荫下乘凉,红提的相公在旁边拿着木板写写画画,红提则坐在后方拿着扇子给老人扇风,偶尔也会给她的相公扇一扇。小广场的人不多,有几个孩子在玩抛石子,不远处,名叫宇文飞渡的少年人正在跟另一个黑黑瘦瘦的少年比划他的武艺。

  “看这招!我从旁边转过来,打你的膝盖,横扫!横扫!嘿,你绝对躲不过去……”

  “还有这招,打中你胸口!再打你肚子……”

  “还有我的冲天炮锤,打你一百下,哇啦哇啦哇啦哇啦——”

  宇文飞渡本就是少年人,他天资聪颖,为人也外向,在独龙岗营地里认了不少师父,学得一身好武艺,此时在那平时照料梁秉夫的少年面前比划着,跳来跳去,出手如风——这是因为红提说起名叫小黑的少年也练过武功,而且很有天分,他就想找对方比划一下,可惜小黑比较沉默没劲,不愿意搭理他。

  此时宇文飞渡在小黑面前打得眼花缭乱,拳风呼啸着贴近小黑的面孔乱窜,旁边就有几个小孩子捧着下巴在看,有人惊叹:“哇,宇文哥哥好厉害……”

  “小黑哥哥不会武功的啊,飞渡哥哥别欺负他……”

  宁毅拿着木板写写画画,抬起头来看了一眼,低头笑着评价:“嘿嘿,好贱。”

  然后陡然听得小黑“啊”的叫起来,一把抱住了宇文飞渡的腰,直接朝前方冲去,宇文飞渡拼命想要拿稳下盘,然而两人已经跑出广场,只听轰的一声,在小广场便的柴垛里摔成一堆。当然,宇文飞渡是摔得狼狈多了。

  “偷袭——啊啊啊,吃我的黑虎掏心——”从柴垛里爬出来的宇文飞渡一脸狼狈,朝着小黑冲过去,小黑掉头便跑,小广场上热闹起来,宁毅、红提、梁秉夫等人都抬着头,看着两名少年从这头打到那头,再从那头追回这头,脖子也跟着转。

  “你们觉得谁会打赢?”

  “差不多吧。”握着拐杖的老人眯着眼睛,也看得有趣,参与其中。

  小媳妇红提则笑着并不开口,一副纳了一半的鞋底搁在她的腿上——老人出来之前,她就在做这种事。

  不一会儿,有一道身影从远处过来,是青木寨的五寨主韩敬,他看着两名少年的乱打,绕了过来,向梁秉夫请安后,在旁边坐下,跟宁毅说道:“追上了。”

  “怎么样了?”

  “马俊的那帮人也提前追上了他们。说会给我们一个交代。”

  “你们觉得呢?”

  “等他给交代,要么交人,要么交人头。否则连着他们两千人一锅烩了算了。”

  “喔,也好……”

  韩敬口中说的,乃是吕梁北面那两千辽军的问题。如今辽国已亡,这些原本的辽兵也已是无家之人。其首领在来到这边后,改名马俊,暂时聚啸于吕梁山的北面。霍川岭一战之后,青木寨就在为此备战,但吕梁毕竟很大,如果对方存心要跑,想要进行歼灭战的难度不小。

  而这帮辽人在霍川岭一战的战果传出后,也表现得相当识时务,并不愿意与青木寨起摩擦,甚至一度想与青木寨结盟。宁毅自然拒绝掉了,而这一次,乃是对方的寨子里似乎分裂出了几十人,差点劫了青木寨罩着的一帮商队,马俊那边便派出人来道歉,并且表示会给青木寨一个交代。

  实际上,这边倒是不在乎什么交代,对这帮辽人的方针早已定下,要么臣服青木寨,成为青木寨的外围,而宁毅等人早准备好了将其敲骨吸髓,汲取其中精锐为自己所用,其余的拉去挖煤。要么是打过之后再将其做成青木寨的外围寨子,顺便敲骨吸髓,剩下的打发去挖煤……

  当然,由于一直还没有打歼灭战的可能,因此事情还是一直压着。不过宁毅是不会太过过问这些细节了,什么时候打、怎么大,那都是韩敬他们的事,他需要做的,只是给这场战斗定下一个名为“殴打大公鸡”的恶劣作战名而已。

  也是因此,点头之后,他也就将话题转回来:“……你觉得谁会赢?”

  韩敬看了看:“宇文吧,他功夫很扎实。”

  “也难说,我觉得小黑挺有灵性的……”

  众人便坐着看打架。

  过得一阵,梁秉夫作正了身子,说道:“立恒哪,老村子那边,你们已经有人去了?”

  宁毅看了他一眼:“嗯,人已经过去一些了。”

  “福端云一直在那边住啊……”梁秉夫叹了口气,“什么时候,我也想回去看看了。”

  宁毅便皱起了眉头来:“舟车劳顿……”青木寨距离老村子,终究还有二十多里的路,这年头哪怕最好的马车,也会产生巨大的颠簸。而最近这段时间以来,梁秉夫虽然不再为村子费神费力,看起来还年轻了些许,但他的身体,毕竟已经每况愈下。

  红提是大宗师,对这些事情,最为清楚,随后便也过来劝他……

TOP

0
  第五五五章 天地如炉 万物为铜

  夜晚,大雨从窗外降下,冲散了烦人的暑热。房间里亮着温暖的灯光,红提拿着针线,正在缝着一件衣服。衣服本该是书生袍的,不过由于宁毅的坚持,最后变成了宁毅自己设计的“帅气的侠士服”,理由是红提是女侠,嫁了人也该缝侠士服比较好。

  就红提本人来说,倒是不觉得女侠跟普通人有什么区别,在她的眼里,或许宁毅也更像是个书生而不像是什么血手人屠吧。两人正值新婚期间,搬出去住了另外的几间房子——这是梁秉夫老人坚持的,成亲之后,该有些相处的空间,住在院子里有些人毕竟太碍眼了。老人说的碍眼甚至也包括了他本人,甚至有些时候他们去陪着老人吃晚饭,老人都会让他们回去吃。而且梁秉夫认为她作为寨主,也该是有这个特权的。

  因为这样的原因,两人搬到了山腰小平台边相对安静的几间老房子这,外面可以俯瞰整个青木寨,却没有多少人能窥见他们的生活。一旦到了傍晚过后,这里也就成为两人的小小天地了。

  半数的日子他们陪着梁秉夫吃完晚饭后回来,半数的日子就在这里生火煮饭。宁毅是食不厌精的性格,红提吃得则颇为粗糙,也是因此,晚饭时分宁毅常常下厨,亲自炒两个小菜,红提则负责煮饭、生火、洗碗等事情。虽然包揽下了大部分的家务,但红提仍旧会觉得让宁毅下厨是自己的不称职,只不过在山中过了这么些年。就算想去学,她也成不了大厨子了。

  说相敬如宾或许是不恰当的,因为宁毅的行为常常会有些放肆、出格,但生活之中,举案齐眉、形影相随。新婚的夫妻俩在这样的生活中,也确实觉得满足和幸福,相对于布艺世家的苏家,红提的针线手艺也算不得太好的,不过为自己的男人纳一双鞋底,做一件衣服。也是山里女人满足和幸福的来源。

  晚饭后两人在附近散一散步。又或是下去寨子里,与认识的人打打招呼。晚上的灯烛亮起来时,红提在灯下做着针线,偶尔看看在旁边看书或者写字的男人。有时候聊天。凑在一块儿说过去有过的愿望与关于未来的呓语。有些时候。也会做些出格的、只属于夫妻间的事情。

  宁毅本质上属于性格极为肆意、狂放的男子,虽然掩于温和淡然的表象下——那也只是因为再经历一次,许多事情看得淡了——但对于身边人。却不用这样子面对,有时候会有些出格的、甚至于略微变态的想法提出来,红提的性情温和,终不免在沉默和逆来顺受中,受了他的欺负。

  其实在内心之中,她也谈不上排斥宁毅对她的过分要求,只是心中觉得害羞、害羞、特别羞涩而已,宁毅告诉她“别人都是这样子的”,她也只得当成城市里的大户人家,都是这样子的,而后觉得脸红罢了。但横竖周围无人,在自己男人面前脸红,或许该也是妻子的天经地义会经历的事情吧。

  灯光温暖,私语窃窃的夜间,有时候连暑热也会褪去,这样的事情每隔一两天,在她为宁毅推宫过穴做按摩时,往往会发生。此时两人已经是夫妻,为了缓解破六道对身体损伤所做的按摩,往往也就不是那么单纯的按摩了,有时候按到宁毅有了某些反应,起了某些**,她也只能脸上滚烫地承受被欺负的“苦果”。

  又或是到得夜深时,红提在浴桶里盛满水,让宁毅洗澡时,宁毅常常倒也不肯让她走,她也只得在房间里宽衣解带。宁毅为她解去肚兜的系绳,她会将衣物与肚兜与亵裤在旁边叠放好,然后在宁毅的注视下走过来,进到水里。

  相处得久了以后,由于宁毅常将她视为女侠,她偶尔也会低声说一句:“你就会欺负侠女……”而后微微红了脸颊。不过这样的脸红也只是在宁毅注视着她的时候,待到两人身形贴在一起,肌肤相亲时,她也就不再觉得羞涩,而只感到是夫妻的本分了。

  时雨时晴的炎夏,在山寨中生活的、生息的人们,悄然变化着形状的寨子,逐渐清晰的山路……对于两人来说,其实也早有一个认知是放在了心里的:宁毅迟早将回去汴梁,而红提仍旧得守着她的寨子,两人之间的未来,恐怕仍将聚少离多。也是因此,红提无比珍惜地替他做起衣服,纳好鞋底,做出鞋子。而红提能够带着羞涩,却并不抗拒地接受宁毅的种种要求,接受那些想来过分的、令人羞恼的相处,也该有其中的一部分原因。

  有些时候午夜梦回,宁毅想及这些,会觉得他是对不住红提的。如果可能,他有时候甚至想要永久的留在这里,留在这个饱经战乱的山寨,陪着这个经历了无数苦难却仍旧坚强温顺的女子。而回首过往,对于身边的每一个人,他也有着如此的想象,若是没有妻子苏檀儿,他可能会陪着云竹闲居他地,若是只有苏檀儿,他可能会安心地陪着她打理家庭,若是早早地遇上刘西瓜,他可能陪着她打理霸刀营,又或是浪迹天涯,快意恩仇。而若是红提一早将他掳回青木寨,他如今也可能在这里扎下根来了。而在这其中,还有婵儿、锦儿……等等等等。

  当然,立于这样的预想中,他也可能遇上其他的让他动心的女子。男人总是显得花心,如果身处未来,他得做出取舍,接着感受取舍之后的遗憾与幸福,当然,也可能在金钱与权力的膨胀下,只享受肉欲的满足而不再留恋于感情。而身处这样的时代,他固然能够名正言顺地与她们相处,却也只能感受这每一份亏欠之后的负疚心情了。

  只要是在世上。终究不会拥有所谓绝对的完美。在这样的状况下,贪心也好花心也罢,眼下这也是他唯一能走的方向。而在这期间,武朝的事情、金国的事情、乃至于远在蒙古的那位成吉思汗的事情、小小吕梁山的事情、相府的事情与这半壁乾坤的事情,都已经混杂在一起,未来会怎样,却是连他自己都有些看不清楚了。

  六月底过去,七月初,意识到青木寨战力的辽国残部首领名叫马俊的,派出了使者过来向青木寨俯首归顺。接下来便是在宁毅操控下的谈判。而“殴打大公鸡”的准备,还在随着榆木炮、地雷之类物品的增加,一天一天变得更加充分。虽然将要花去一段时间,但未来的结果只会愈发清晰。

  七月初大雨降下的这个夜晚。被宁毅拥在怀里、身上只穿着一件肚兜的红提从睡梦中睁开眼睛。听到了远处院子传来的喧闹。两人穿起衣服。飞掠而出,来到梁秉夫的院子时,老人已经陷入假死之中。他似乎在睡梦中想要起身喝水,却被一口痰卡在了喉咙里,咳了两下之后,惊动了在外面守着的小黑。

  红提在老人的胸口上按摩了一下,而后拍了两张,昏迷的老人才将痰从喉间吐出来。连日以来,这已经不是老人第一次表现得如此虚弱,有时候咽下粥饭,他也会被稀粥给噎住。这次之后,老人的身体一天里往往只能活动两个时辰,有的时候他还能柱着拐杖走一走,有时候在椅子上躺着,便昏昏沉沉地睡去了。醒来之时,或许已是第二日的黄昏。

  对于红提要过来就近照顾他的想法,梁秉夫还是严词拒绝。意识清醒的时候,他对什么事情都表现得乐呵呵的,看着寨子的发展,看着孩子们的奔跑,有时候还给追打的孩子出些顽皮的小主意。在他的身上,已经没有当初苦苦支撑的威严与架子,也没有肩负责任的巨大重量了。

  他又提了一次要去老村子看看的愿望。

  由于红提的述说,宁毅其实知道,梁秉夫在老村子呆的时间,其实并不久。有一天他们在屋檐下乘凉,宁毅趁机问道:“老爷子跟端云姐很熟吗?”

  老人听后想了一阵子,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随后摇头笑道:“不太熟。”

  又过了几天,在红提的同意下,他们终于还是驾起了最好的马车,一路往老村子的那边过去。早晨起来,老人显得很精神,穿上了崭新的、整齐的书生袍,不过他也只能精神一阵子,在马车上与宁毅聊了片刻,也就沉沉睡去了。红提守在旁边,为老人调整着气血的运行。老人偶尔睡去,偶尔还是会因颠簸醒来,到了这天下午,他们才回到那作为青木寨原身的老旧村庄。

  这里的一片建筑都开始翻新了,有些房屋已经建好,住进来了人,也建起了行的藩篱与防御设置。福端云还住在这里,虽然偶尔能跟一些人打招呼,但她还没有好,身上脏脏的、房子里臭臭的,与人交谈时的语气,却让人无比辛酸。

  马车过去时,他们看到福端云正在跟以前的邻居打招呼,说着看似正常的话。老人已经醒过来了,平淡地看着这一切,然后让马车开了过去。这个时候,宁毅知道他真是跟福端云不熟的。

  “我在吕梁山这么多年啦,什么事情没见过,端云确实是可怜了,不过……大家谁都过得不好啊……”

  在吕梁山里的这么多年,令得宁毅动容的,如福端云一般的人生或是悲剧,老人却早已见过许许多多,难再动心了……

  他只在曾经住过的房子边下了车,房子已经坍圮,还未开始新建,看起来即便是完好的曾经,也只是简简单单的两间土房。他柱着拐杖走进去,挥开了红提的搀扶,闭上眼睛吸了一口气,然后颤巍巍地走到一截培土旁,双手握着拐杖坐下了。

  “立恒,红提,你们出去走走吧。老头子要在这里坐坐。”老人挥了挥手,目光望向一旁,“红提,带立恒逛逛你的家……”

  红提与宁毅还是出去了,留下小黑在旁边守着,两人却也没有走得太远。他们在不远处老人看不到的地方坐下来。才一坐下,红提便双手抓住了宁毅的衣服,将脑袋靠在他的胸口前,无声地哭了起来。宁毅抚着她的头发。

  “我若是不来……他或许撑得还久些……”

  作为武道的大宗师,红提也好、林恶禅也好、周侗也好,这些人对人的身体都已了若指掌。老人在这十余年里殚精竭虑,他并非聪慧之人,却以自己的生命扛着责任一路走来,这些年来,红提能够顾着他的健康。却无法估计一个人在生命燃烧殆尽后的油尽灯枯。

  他并非受困于身体上的意外。只是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而已。

  当然,一如宁毅所说,假如他此时未到,凭着一口气撑过来的梁秉夫或许还能撑上几个月。甚至半年甚或是一年。但宁毅到这里之后。老人心中的事情。终于也就放下了。他已经过完了最为平静也最为充实的一段日子,也将走完他充实的一辈子。

  夕阳渐渐的开始泛出火烧般的颜色,小黑那边并没有传来示警的声音。宁毅与红提回去时,老人躺在椅子上,在废墟之中,像是睡去了一般,又像是在回忆着什么。然而听到脚步声,他又睁开了眼睛,醒了过来。他冲着两人笑了笑,躺在那儿,握住了两人的手,交叠在一起。

  他回忆起过往的日子,说了一些关于过往的话。

  “……其实,我跟你的师父,也算不得熟……我只是个外来的书生,你师父她……对我很尊重,但我们俩,是算不上很熟的,现在想起来,除了公事,私人上的话,却没说很多……”

  “……但我觉得她很信任我,我觉得我的这个感觉该是没错的吧……她有时候过来关心一下我的生活,红提,你知道吗,虽然寨子里的人饿肚子,可在你师父在的时候,我是没饿过肚子的……”

  “……她来的次数也算不上多,私事、公事……我住在房间里,门在那边……她从门口的那边过来,有时候会坐坐,喝一口水,有时候很着急的又走了。我啊……我想跟她多说几句话的……”

  “……我的天资很差啊……读书、考秀才、想当官……什么事情都没有干成。红提,你师父……你师父交那么重的担子给我,她……她会不会是信错人了啊,她……她就那么糊涂地死了……”

  “……啊……你们两个要好好的、你们要好好的……好好的活啊,看到你们能在一起,我……我真高兴啊……”

  老人的说话断断续续的,有时候闭着眼睛,像是要陷入沉睡,然后又睁开眼睛。他一开始看着那晚霞,但渐渐的,眼睛的目光,也已经茫然了,不知道在看着那里。叮嘱完两人好好的过活,老人在迷离中安静了许久,忽然挣扎了一下,似乎想要坐起来,然后又躺下去。

  “啊,你看到吗……”他低声说道,目光望向远方,就那样望着,像是要追溯往记忆与时光的尽头,“那样的天……我们、我们遇上了马匪,我要死了……不过,她就那样出来了,她拿着剑,啊、啊……她……好美啊……我……我……一直……”

  老人的声音,在这里停顿了,晚霞犹如天上的潮汐。生命在这一刻,从他的身上永久地离去了。

  红提的哭声传了出来。

  在我们的人生里,有时候会遇上一个人,她如同闪电般出现,就那样的,改变了我们的一辈子。

  与这个日子相隔不远,同样是七月里的一天,北方,燃烧着灯烛的大殿里,另一位老人,也正在对床边的一批一批的人说话。

  从两个月前自马上摔下来开始,这位老人的身体,也已经走向了尽头。

  在金朝之前的女真族,不过是东北苦寒之地积弱而松散的一个个部落,他们在白山黑水间艰难生存,在辽人的压迫中,过着如奴隶一般的生活。辽国天庆二年,天祚帝召集女真酋长来朝,席间命令各酋长跳舞取乐,唯有名为完颜阿骨打的女真酋长拒绝。又两年,完颜阿骨打以两千五百女真士兵起事,经过宁江州一战,扩大到三千七百人,而后在出河店,应战十万辽兵取胜,而后,开始了女真满万不可敌的真正神话,也奏响了灭亡辽国的序曲。

  纵横捭阖,戎马一生,在一个民族积弱为奴之时,以巨大的意志与力量撑起整个民族的兴盛,托起兴旺之脊。对于女真这个民族而言,他是当之无愧的大英雄,对于整个时代而言,他也是最为亮眼的一颗星辰,一代天骄!

  他的道路,在这里走到了尽头,而在他身边的,是令他自豪的儿子与族人,完颜宗干、完颜宗望、完颜宗弼、完颜宗尧、完颜宗峻……完颤阇母、完颜娄室、完颜希尹、完颜斡鲁、银术可、辞不失、拔离速……他们存在于这位英雄的身边,接受考验,继承火种,是组成这个时代完颜家族的最为璀璨的将星与辅佐者。

  在冰天雪地里带着他们杀出来,纵横天下的狼王将要睡下了,然而只要有这些人在的地方,仍旧是冲天的狼烟精气,真正的气吞万里如虎!

  整个大殿的肃穆气氛中,床榻上的老人朝床边的人说了很多,即便在这样的时刻,他的思绪仍旧清晰,只是偶尔也会陷入沉默与短暂的沉睡,夜黑到极限了,人们能听到殿外火焰的呼啸声。某一刻,老人又睁开了眼睛,望着上方,静静地想着什么,可怕的沉默里,床榻附近的儿子和大臣们靠近前去,听到了低沉、带着虚弱却又简单的声音。

  “……伐辽已毕,可取武朝了……”

  夜色中,这是他交代的诸多事情中简单的一条,床边的人点了点头,接着听他说其它的东西。

  这天凌晨时分,完颜阿骨打去世了,随后继位的,是阿骨打的四弟完颜吴乞买,成为金国的第二任皇帝,君临天下。

  长风吹过一万里。

  得知完颜阿骨打终于死去的消息,武朝朝廷上下,都在私下里弹冠相庆,一个被他们认为最可怕的对手,终于离开了这个世界。

  此后又两月,深秋的吕梁舞起了金黄的叶子。清晨,那个曾经老旧的村庄里,福端云从睡梦里醒来,看过了自己所在的房子。

  她走出房门,如同往日一般的,在新建起的村庄里走来走去,有人如往日一般的跟她打招呼,她有些惶然地笑着,点头相应。

  她收拾了房间,洗了衣服,也给自己洗了澡。好些年来,除了经历的最为悲惨的记忆里,她又一次变得干干净净的了。下午时候,见到她的样子,意识到事情似乎有些不对的村人终于还是决定骑马去青木寨报知红提。那天傍晚,红提还没到,村人看见她抱着双膝,如往日一般的,坐在村口的突破上,睁大眼睛,看黄叶落下,看远山的归人,脸上偶尔也有笑容。

  某一刻,她像是看见了什么,脸上露出难以形容的笑容,站了起来,朝前方走了两步,她向着黄叶飘落的方向,伸出了手。

  她倒在了土坡上,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

  有成、婆婆……我回来了……

  ……

  天风卷动春日的韶光,卷动夏日的雷雨,卷动秋日的黄叶,卷动冬天的冰雪,滚滚而来,滚滚而逝。

  一个旧的时代就要过去了,而在新时代到来之前,人们还要经历无数的战乱与冲突,无数的悲恸与苍凉。

  只因天地如炉。

  而万物为铜。

TOP

0
  第五五六章 风筝有风 海豚有海

  轿子离开宫门之后,秦桧拉开帘子,看街道两边的店铺和行人。

  时间是八月,京城秋日的明媚景象将他的脸色映得有些难看。眼下正值京城武状元考试的时间段,虽然一直以来,武状元这东西不太受重视,但眼下正值朝廷对北方充满警惕心的时间,配合着对北面的“招安诏”,以及最近这段时间一些舆论上吹捧,汴梁京城里的武人地位升高了不少,一些佩剑之人在街道边走着,昂扬奋发之态。

  秦桧乃是文人出身,对于武人地位的提升,原也该抱持不悦的态度,但不知道为什么,看了一会儿这些身影,他脸上的郁郁之色反而消去了不少,随后才放下帘子,靠在了轿中的椅背上。

  心里,其实是很累的。

  因为他知道,今早金銮殿上的召对,出现的各种事情,这个时候也已经传出去了,如果他没猜错,该有人在家中等他。

  一路回到府上,管家便过来报告,罗公子已经在堂上等着了。秦桧一面进去,一面让管家召人到书房。

  这管家所说的罗公子名叫罗谨言,乃是秦桧收下的弟子,如今也在御史台任职。小吏也有官身,但由于秦桧与罗谨言的关系亲如父子——秦桧就不止一次地说起过,若有女儿定将许配给对方——管家也就称他为罗公子。

  回到书房之后,短短片刻,便有一名年轻的男子从院外进来了。罗谨言不过二十来岁,但样貌俊逸。身材颀长,办起事来也是精明强干,虽然如今官职不高,但在许多事情上,委实帮了秦桧不少忙。这一次谭稹的“招安诏”发出,北地的“匪转兵”数字便迅速膨胀。朝廷也不是傻瓜,对此事监督要求甚严,不仅有外派官员随时监控此事,私下里秦桧也派出了不少人跟踪调查。

  罗谨言便是他派出去的人之一,也可以说是最重要的着手人。两个月的时间。罗谨言搜集了大量的徇私枉法证据。触目惊心,证据的核心,也将箭头直指朝堂上的几位大佬级人物。辽国已灭,金国进入雌伏期。但压力已经开始转大。秦桧等人心知这是巩固防线的最后机会。证据返回之后,哪怕有着一定的心理准备,秦桧仍然看得呀呲欲裂。大骂贪腐误国,奸臣误国,庸人误国。

  然而整个事态的牵扯实在是太大了,他在家中思考数日,嘴唇都起了火泡,这一日将奏疏交上,弹劾官员时,却还是没能将所有的关键证据拿出。

  所有被交上去的证据,都经过了精心的陈列,算是御史台的一场大案。然而消息传出去,始终还是有一部分人能够看透端倪。秦嗣源之类的大佬姑且不论,罗谨言是最明白不过的,虽然这次涉及的人员众多,但证据被巧妙地斩断在了中心的外围,案件追到一定程度,是一定可以结案,而且很难再往下走的——即便将剩下的证据再拿出来,案子也很难继续下去了。也就是说,由于之前拿出来的证据因为逻辑链被打乱、互串,核心证据被巧妙地蒸发了,失去了意义。

  能够做到这种事情的,只能是秦桧的亲自操作,他实在太懂得人性,这一刀斩下去,会给人以震慑,但点到为止,恰到好处地踩在了线上,说不定谭稹、童贯等人还要感激他。

  但是很明显的,罗谨言并不满意。

  “恩师……”

  “你别火急火燎的,先坐。”罗谨言进来时,秦桧挥了挥手。

  “恩师,我……我不坐。”罗谨言摇了摇头,他大概已经斟酌了许久,此时咬了咬牙,“您、您这是干什么……”

  “干什么……”秦桧手指敲了敲书桌,“你质问我?”

  “弟、弟子不敢,但是……”

  “但是你实在忍不住而已!”秦桧等了他一眼,从罗谨言的这里看过去,眼前一脸正气的老师此时眼眶胀满发红的血丝,嘴唇干裂,目光凶戾。他滞了一滞,有些不好说话。

  不过秦桧到底也没有拿“你不懂我的做法”之类的大话来压他。只是过得片刻之后,他吸了一口气:“你当为师想啊,你知不知道……不,你知道,这次涉及的人有多少,局有多大……”

  “弟子自然知道。”罗谨言道,“但恩师也曾说过,以雁门关以北蛮人之凶残,一俟北方战事停下,叩关可能极大,这已经是我等最后的机会,便是为之粉身碎骨,也不能让这最后的机会流失,恩师,这些话您都说过……”

  “我当然说过!我当然知道!”秦桧砰砰两锤敲在桌子上,他虽然年轻时愤青一点,然而到了眼下,尤其是这个达到这个地位后,情绪也已经能够收敛,但此时,仍旧显出如狮子一般的愤怒来。

  “北地之人,为师当然知道!茹毛饮血,如狼似虎!他们崇尚强者,崇拜蛮力,要获得他们的尊敬,你本身就得有力!可这些年来咱们做了些什么!阴谋诡计、暗中运作!这是秦嗣源,昏聩至极!而李纲呢!本身手段不够,做起事来只知徒喊口号,他正直是正直了,朝堂上他对付得了谁!为什么让他当左相!童道夫!矮个里面挑高子,他打的什么仗!说好了与女真联合出兵,为了杭州一点事,一拖就是一年,二十万大军拖上去打不过人家一万人!让女真人怎么看你!”

  他深吸着空气:“做完了事情,可以交差了,撂下挑子就跑了。就是图个盖棺的身后名!什么燕云六州,六千万贯!六千万贯啊!拖上去买回来的!人家女真人还怎么弄,六千万贯买六个州,他们还先把六个地方值钱的东西、人全都掳走了……这样的交易他们也敢做!可你能怎么样,他们背后是蔡太师。是半个朝廷的官,半壁江山的商人哪!”

  “一样一样,全都让人瞧不起。还有张觉……什么密侦司,你保不住不要随便招降啊!一反一复,让人寒心。这样子的对手,要是你……呵呵。”秦桧讽刺地笑起来,“要是你是女真人,你放着不打吗?你是一定要打下来的啊,满朝文武看不见这样的事情,还在捞来捞去。心存侥幸……”

  “可是……”秦桧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可是……谨言啊,我若反复推敲后觉得做得了事情,我就一定会把事情揭出来。可做不到啊,为师死在这里都做不到。为师不怕死。可死了又能怎样呢……”

  罗谨言硬着脖子:“若死了……至少能如那钱希文一般……”

  “钱希文死了可惊醒民众!为师触柱而死只会让人笑话!”秦桧敲打着桌子。“只因民众昏聩庸碌。外面怎样说,他们怎样听!而金殿之上的官员,都是人精!触柱而死。他们只说你疯了傻了!要跟他们打擂台,他们先往你身上泼脏水,杀人诛心!把你泼臭了再杀你!到时候官员、民众,皆唾骂你!你以为万事公道自有人评说?荒谬啊,多少人耿直一生,死了之后到如今还被骂做贪官奸臣啊!”

  “可那……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做不到。”秦桧稍稍收敛了怒气,靠上椅背,“完颜阿骨打死了,谨言,你知道完颜阿骨打死了的影响最大的是什么吗?最大的是圣上放心了,圣上可以松一口气了,少一点麻烦了。给圣上报忧……他心中忧的时候没关系,他心中更愿意听到太平之事的时候,你报上去,一开始他也会重视,然而当谭稹出来,后面的童道夫出来,再后面的蔡太师他们一个个都出来,包括北地的那么多家族、当官的都出来的时候,你以为他信谁呀?”

  罗谨言想了想:“至少,李相、秦相他们会为我们说话……”

  “那就是党争!”秦桧瞪大了眼睛,“为师不怕党争,可这个时候,开始党争……谨言,你知道这意义吗?一个乱七八糟的防线至少还有防线,一旦党争,满朝内讧,女真人就此南下时,我们连最后的预防都没有了。”

  “谨言,你去想想,景翰四年、五年、六年、七年……朝堂之上宰相换得有多频繁,半年就换一个,一直到北伐,李相上台,再启用秦嗣源,持续了这几年,这两年朝堂之上多少针对他们的参奏,为师能压则压,能抹则抹,有人说为师和稀泥,有谁知道,为师尽了全力维持,不让出现大的党争。”

  “为师想要保全李、秦二相,哪怕他们做得不尽如人意,至少有人去做,有谁明白为师的苦心孤诣!你又有没有看到,完颜阿骨打的死讯传来之前,朝廷对这次武状元考有多重视,因为它是陪着招安诏来的!可是他的死讯一来,朝堂上打压习武之人的呼声又开始出现了,开封府尹王时雍,上折子说习武之人最近乱了京畿治安!习文这么多年,这种时候了,他们还怕军人压了他们一头,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做事是有办法的,尤其朝堂之上……”秦桧叹了口气,“真正决定这件事情的,是圣上的心情,圣上忧,则天下忧,圣上不忧的时候,天下也忧不起来。为师会在最近想个办法,让圣上能忧起来,这才是做事、才是在朝堂上做事之法。你迟早是要进金殿上去的,到时候,你便明白,要成一件事,能有多难了……为师言尽于此,你好好想想,下去吧。”

  “但是……”罗谨言犹豫和挣扎了许久,秦桧已经下了逐客令,开始闭目养神,终于,年轻的男子还是从房间内出去了。

  房间里静悄悄的,过了一阵子,有人从外面进来,乃是秦桧的妻子王氏,她端了一碗羹汤进来,见夫君在闭目养神,放下羹汤,给他背后和头上按了一阵。秦桧睁开眼睛,握住她的手。

  “听说谨言来了,他就离开了?”王氏轻声问道。

  “他……唉,走了……”秦桧干涩地、而又疲倦地。答了一句,目光望向门口,天光正从那里刺进来……

  罗谨言一路走出院子,走出秦府。回到家中时,妻子迎了上来:“去见了恩师了,恩师身体如何啊?”

  秦桧视罗谨言如子侄,也是因此,罗谨言的妻子见到秦桧的次数也不少,有时候是去秦府,也有些时候。秦桧会亲自登门来访。对于那位一身正气的夫婿恩师。罗谨言的妻子于烟也颇为尊敬。

  听到妻子的问话,罗谨言的眼中晃过秦桧那布满血丝的眼睛与开裂的嘴唇,终于还是笑了笑:“恩师身体还好,他问起了你跟孩子。”

  “恩师就是爱操心。”

  于烟笑了笑。她看见自家相公情绪似乎不高。想是公事上遇了什么麻烦。想说几句有趣的话儿来开解一下,便听得后方有婴儿的哭声传来,连忙跑过去了。

  两人成亲已有数年时间。夫妻感情甚笃,却直到今年二月,于烟才诞下一名男孩,也是两人的第一个孩子。罗谨言走进后方起居的院子,妻子抱着六个月大的孩子,坐在檐下的栏杆边给孩子喂奶,光芒像金粉一般的洒在母子两人的身上。罗谨言走到院落另一边的椅子上坐下,相隔丈余,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于烟白了相公一眼,随后又笑了笑,安安静静地坐在了那儿,直到喂完了奶水,孩子不再哭泣,满意地陷入了沉睡,她也是轻轻摇晃着襁褓,坐在那儿没有走开。

  她知道坐在对面的夫君喜欢看这一幕。

  罗谨言坐得很正,双腿微微张开,手指在两腿之间,轻轻地捏着,看起来像个拘谨的学生。他望着妻儿,目光时而迷离,时而清晰,偶尔也朝妻子下意识的露出一个笑容。如此过了许久,秋天的风像是停了,他抬头看了看那天光,想起恩师说的触柱而死的话,想起杀人诛心的话,终于还是站了起来。

  他进到房间里,拿了一些东西,包成一个包裹,往门外走去。

  “我出去一下,回来的可能有些晚。”

  “嗯,我等你吃饭。”

  妻子说道。

  **************

  河北西路,相州,汤阴县。

  岳飞岳鹏举坐在土屋边的凳子上,看着院子里的两个孩子,其中一个是女孩,稀疏的头发扎着小辫,不过三四岁的年纪,拿了一根棍子正在院子里嘿嘿哈哈的乱跑。旁边是一个才两岁左右的男孩,穿着开裆裤,在后面跟着走,偶尔摔在地上。

  两个孩子是他的义女与长子,义女名叫岳银瓶,乃是他在三年前捡到、收养的一个女婴,长子岳云,还差一个月两岁。

  土屋里,此时还有妻子与母亲,暂时来说,这就是他的一家人了。

  这一年里,由于父亲岳和去世,原本在辛兴宗麾下服役的他不得不回家丁忧了。虽然在辛兴宗麾下时,他一向作战勇猛,也已经升任一营的都虞候,但是回家丁忧后,这些也就打回原形了。

  他此时正在心中想着昨天过来的一个命令。命令来得很突兀,是关于相州附近匪事的。原本因为招安诏的缘故,整个北方的匪人最近都在忙着招安,有些方面乱了,于民间治安反而好了一些。但在昨天发来的命令文书里,写的是相州附近匪患严重,以陶俊为首的几支匪寨不服王化,已经严重扰乱相州治安,由于此时的相州没有足够的兵马,因此行权宜之计,夺情起复岳飞为相州钤辖,暂时统领相州的厢军,甚至可以招募一部分人,待到匪患去除,再做它议。

  事情诡异得不得了。

  虽然如今招安匪人,各种头衔发得也多,但眼下这是实职,而且夺情这事向来严重——主要是有些麻烦——一般来说,如果是别人遇上这种事情,岳飞会觉得,这人肯定走了很多的关系,想要当官,这样的关系可不好走,但他确信自己没有找过任何关系。

  另一方面,丁忧之时起复,哪怕是别人帮忙说话,有时候也会留下一些恶果,譬如被人抨击不孝之事。这让他有些忧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真要对付一些匪人,附近的军队、将领。能够抽出来的,比夺情起复一个没背景的小军官好得多的选择比比皆是——谁想让他起复呢?

  而最主要的,还是自己真的去统兵,家里怎么办的问题。父亲已死,自己再出去,这一家唯一的男丁可就只有两岁的小岳云了,幼女弱妻寡母,这日子怎么过呢?

  他在军中断断续续地过了不少日子,参加了打杭州,参加了灭方腊。也参加了剿王庆。同时遇上的军队内部问题也不少,他年纪轻轻,武艺高强,却唯有军队内部的各种拖后腿、权力上的掣肘。让他觉得非常麻烦。回到家中以后。他也在反思这类事情,因此,对于要不要去接下这个任务。他有些犹豫。

  附近的匪患,真的到了这个程度了吗?

  **************

  走出军营,秦绍谦去到附近的镇子上,在客栈里见到了宁毅。

  “宁兄弟,你交代的事情,为兄帮你办好了。你说,怎么感谢我?”

  “二哥,捧杀我呢,我哪敢交代啊,就是请求、请求而已。”宁毅笑起来,“倒是你要什么感谢,尽管说。”

  “你是财神爷,我和我的几个兄弟,到竹记去吃一顿,就行了。钱挂你账上。”秦绍谦哈哈笑着,拍了拍宁毅的肩膀,他也不让宁毅作陪请客,看来也就是满足下口腹之欲而已,对这个级别的人来说,就算不得什么要求或者感谢了,“我听说了你在吕梁的事情。倒是这个岳鹏举,你打听这么久找到他,是什么事情?”

  “也没什么,他有才华,想让他早点起来。”宁毅笑了笑。

  “丁忧夺情,可是有后患的……”秦绍谦想了想,他如今虽然满脸胡子,看来颇为粗犷,实际上却还是精明之人,继承了秦嗣源的部分头脑的,“我知道在江宁时他冲进你家帮了你,但你这欣赏人,我总觉得有些奇怪,还不如让我收他在手下,或者你自己把他招揽去算了……”

  “宝剑锋从磨砺出。”宁毅低头笑了笑,也眨了眨眼睛,目光中也有着不确定的东西,但终于还是说道,“总是帮手、照顾,哪里出得了真正厉害的人物。二哥不也是没凭秦相的照顾,才能积累至此。岳飞此人,我看他并非凡物,还是给他一片天,让他自己飞吧。也许今后能让你我惊讶也说不定。”

  “我倒也是受了些关照的,谈不上全是自己打拼。”秦绍谦撇了撇嘴,但随后道,“好了,我知道了,尽量让他自己飞,不过……我会记得看着他,若是遇上什么大事,还是可以帮帮忙。嘿,岳飞岳鹏举,真是好名字……不说这个了,你这次路过,什么时候走?”

  “今夜陪二哥喝酒,明天早上就启程,该回去了。”

  “我懂!想弟妹了!”秦绍谦打了个响指。

  宁毅也在笑:“也是回去有很多事。”

  “说了我懂,不要解释。”秦绍谦豪迈地一挥手,“今夜我在最好的场子设宴,最好的酒,最好的妞……不醉!不归!”

  **************

  夜色降临了汴梁城,灯火通明的、熙熙攘攘的大马路,罗谨言从中间转出来,进入回家的小道,快抵达家门口时,他看到了敞开的府门,几辆马车正在门口停着,那边站了些他平时熟悉的人,但此时并不那么熟悉了。

  他在这里微微站了一下,脑子里连自己都不知道掠过的是怎样的念头,但终于他还是往那边过去。走过门口侍卫的注目,客厅之中,传来说话声与笑语声,他走近灯光,又走近昏暗,不远处的屋檐下,那位中年的师长正抱着孩子,轻声地逗弄着,妻子于烟站在旁边。相距不到一丈时,罗谨言停了下来,看见了不远处一名随从手上的包裹。

  “谨言,恩师来了。”于烟轻声道。

  罗谨言拱了拱手:“恩师……烟,你带孩子进去吧。”

  “不用了,不用带进去。”秦桧逗弄着襁褓里的婴儿,颇为开心,此时他笑着点点孩子的脸颊,说道,“谨言哪,你知道的,我跟你师母一直没有孩子,我视你为己出,我也一直把你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看待……你觉得。我一直待你可是真心实意啊?”

  “恩师说的什么话……”似乎察觉到气氛不对,于烟笑了笑。

  罗谨言拱手,鞠躬:“恩师待谨言,一直很好。是真心实意的。”

  秦桧看着那孩子:“我也一直说,谨言你还太年轻,也太鲁莽了。今日之事,你是一时冲动了,你……可知错啊?”

  罗谨言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那边的老师,过了半晌:“弟子没错。弟子……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秦桧停止逗弄孩子。抬起头来看他。过得不久,摇了摇头。

  “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我与你亦师亦父,该跟你说说这错在哪里。你告诉我。你为何不拿着这东西去找秦嗣源。”

  “秦相手段凌厉。谨言与恩师一样。害怕发展成党争,而且也实在未与秦相打过太多交道。去找燕道章,因他平素清廉守正。弟子只想将这些东西呈交上金殿,而后一切后果,只由弟子承担就好,哪怕身死家灭,这后果弟子也想好了。”

  “家灭你也想好了……”秦桧重复了一句,他的声音不高,但目光严厉,“知道吗,将东西交给秦嗣源,你还事有可为,燕正燕道章看似道貌岸然,背后乃是蔡太师的人,你将东西交给他,他拖住你,东西就回来了。朝堂之争,你死我活。你有两件大错,第一,不明敌我,第二,妇人之仁!这两项犯哪一项,都是百死莫赎……你做事有办法,可毕竟是太年轻了,你怎么接我的班哪。你……知错了吗?”

  “弟子……知错了。”罗谨言望着对方,“但,恩师也有一错。”

  “子不言父过,为尊者讳,我的错,你不该说。”

  “恩师就错在迫不得已。”

  “……”秦桧目光严厉地盯着他。

  “这些年来,恩师做了多少迫不得已的事情,恩师太懂人心道理,什么事情,小的去做,大的就迫不得已。一个人入了官场,官场皆贪腐,他推拒了可以推拒的银子,对迫不得已的,就只好收下,先收一两,再收十两,再收一百两,迫不得已地收钱,迫不得已地枉法,迫不得已地渎职,迫不得已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罗谨言的说话中,秦桧也开始说话:“道理说得再漂亮,做事还是要有方法,清廉之官吏,一两银子都不受,茕茕孑立的,也许为官清廉还可一说,他能为民做事吗,不懂官场迎合之人,能为百姓做一件实事吗,这世道现实,不是你一个小辈想怎样就怎样的……”

  “一天天的迫不得已,一件件的迫不得已,其实,哪有没代价就能做出的事!哪里有不打出血来就能改掉的世道!恩师,你醒醒吧,这世上的大奸巨贪,哪一个会是从小立志当坏人的,哪一个不说自己是迫不得已啊!恩师,您是御史中丞,是天下言官之首,您就是来说事的,天下之事,有天下人去做,而且,亦余心之所善,虽千万人而吾往,您总是说死了也不会有结果,弟子愿以此身一试,说不定有结果呢!”

  “天下人若一拥而上,有任何事情能做得好就奇怪了!为师说了,事实如何,与道理无干……谨言,为师说了,你还年轻,你看不懂这些东西,没有关系,你只要给自己时间去看就行了。这些事情,蔡太师虽然知道了,但你若知错,为师愿保你……”

  “弟子愿以此身一试,只求恩师给弟子这个机会……”

  罗谨言跪在地下,开始磕头。秦桧吸了一口气:“你没有机会了——你的事发了——”

  他猛地一挥手,一张纸从衣袖里飞了出来。庭院里,孩子“哇”的哭了。罗谨言还在磕头,他的妻子陪在旁边磕头:“恩师,弟子愿以此身一试,你说过了,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你试不了!金殿之上,你说停就停!?你上去了,一群人陪你一起死,党争!半个国家的人陪你一起死!拿下他!”

  后方有人持枷锁上来,直接拿了罗谨言,罗谨言被从地上拽起来,他口中喊着:“恩师!您醒醒啊!恩师,我就算死,也要将此事说出来……”

  “你谁也见不到了啊……”

  微带着痛苦的,轻飘飘的话语想起来,孩子一时间还在哭,位于汴梁城中这个不起眼的院落里,喧闹惊起了一阵,然后又平静了下去。

  百万人的城市里,一切都像是没有发生过一般。

  秦桧回到家里,握住妻子的手,静静坐了一会儿。

  **************

  汤阴。

  妻子与母亲在房间里收拾包裹,岳飞站在院外的小路上,看着窗户里的剪影。

  然后他望向夜的另一边。

  月光明亮,照亮前方起伏的山麓,像是有银色的光正从天上洒下来。

  八千里路云和月。

  那是他的未来。

TOP

0
  奠基完成,纪念一下,大家可以看看这个。

  主要是没想到556章码了七千八字,看时间时,一点半了,又是月底,给自己发个单章吧,也有点话说。

  这个月的更新逐渐加快了,就我自己来说,对眼下的速还是很满意的,之所以能够加快,有感觉当然是一个笼统的说法,最主要的,在于这本书经过两多万字的堆垒,终于能够将一个基础打牢,更多的,更大的东西,可以在上面进行建筑了。

  我在开这本书之初,常有人对我进行论断,香蕉适合哪种题材,不适合哪种题材,又或者这书该是哪种题材,不该是哪种题材。实际上,这类论断也是通过我之前的写作内容来估测的,然而这本书本身并不那么简单,曾经说过,如果要分类,也就是一个人回到古代,经历的一系列事情,如果可能,我希望大家能感受到一整个人生,一整个世界。

  对一些人而言,所谓的大局,又或者宏大的世界,在于一场战斗投入了多少多少万人,甚至一座城市有多少多少亿人,可对我来说,数字是无所谓的。所谓宏大,在于一个世界有多少的活人在里面,有多少人的命运栩栩如生,能不能真正让人在眼前看到这个世界,一个人的队伍里,若有十个形形色色的人,便远比一亿人的互相冲锋宏大,所以我写书,总是习惯性的由!点破面,由一至万,当然,由于我之前没有写过这样的题材,所以有些人并不信任,或是没看过这类题材,也并不理解,我也只能在写了以后,才能说出来。

  如今雏形已经开始出现,能看到现在的读者,应该已经能够感受到它,这是两多万字才打好的基础,写这本书,也真是伤了脑筋,要了小命了,而由于基础已经打牢,一些早就在酝酿的东西,酝酿了好几年的东西,终于可以渐渐开始出现,这应该也是速可以维持一下的主因,接下来,希望能一直维持下去吧。

  在月底感谢小附同以及大家,很多很多人的打赏,很多很多人投下的月票。在月初的时候,一个看这本书很久的火灵空同做了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我看他在更新之后打赏10000起点币,一直到打赏成了盟主,我当时就想,该不该加更感谢一下,或是庆祝一下呢,可惜速只有这么快,加更是没办法了,本想在某一章的后头说声谢谢,可我码字的时候专注,书以外的东西,往往在发章的时候根本想不起来,到现在了,说声谢谢吧。

  当时给我的感觉,其实是谢谢大家的很多人,所有人,我对于写书的态一向是这样:在任何人面前,我都敢理直气壮地说,我写书比任何人都努力。但我也明白,选择我目前的方式以后,会被一部分读者抛弃,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所以,感谢所有支持我这样走下来的朋友。为了这本书,哪怕是仅仅为了现在这个想对完美的基础,付出的真是多了:朋友、读者、买断的机会、身体的健康、情绪的焦虑,更多更多的小钱钱,包括一些出书的机会,做游戏的机会,也是因为这种慢更而失去的,因为有时候,那些东西都摆在眼前了,我唯一的问题,也就是更新了。

  但没有就没有吧,其实到555章天地如炉,万物为铜写出来之后,我才能够感受到基础终于成型的感觉,一切都是值得的。但这也只是个奠基,接下来还将有巨大的转折,会有更多更宏大的剧情,当然,也仍旧会将他们与温馨的情节,珍贵的感情之类的东西结合起来。

  哦,对了,这不是单集小结,第六集还有一半呢。

  能够经受无数的诱惑,和无数令人头脑崩溃的痛苦,做好这个基础,是我最自豪的事情了,以此单章纪念一下。

  顺便求票吧,月底的,下个月的,如果能多更一两个月的时间,咱们就抢枪月票前十,如果能接着更新半年,咱们就……呃,咱们还是先看好眼下吧^_^

TOP

当前时区 GMT+8, 现在时间是 2024-9-20 09: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