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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苞米叶子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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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苞米叶子的日子

吃苞米叶子的日子


        这是六十年代初的真实故事。也是我终生难忘的旧事。
        1961年,我们一家人还在劳改农场。爸爸是右派,自然是继续改造了。我们是右派家属,党和领导还给了不少的温暖。那个时候,只要有一丝温暖,全家人就宽慰极了,感激极了。没有深陷其中的人,怎么说都不会体会到那种苦涩滋味儿的。
        初秋,劳改农场突然盖起来一排又一排的简易房,不是一栋一栋的简易房。一排房子很长很长,两头开门,然后是一条细长的公共走廊。走进走廊,就看见每隔几米开一个门,里面大约十平方米左右,长方形,前面有窗子,还镶着明亮的玻璃。我好奇,便偷偷地跑进去看个究竟。
        我问妈妈:“农场为什么又盖了好多房子呀?还挺漂亮的。”妈妈说:“像你爸爸这样的右派多了,他们要来改造,好住啊。”我说:“右派咋这么多呀?”妈妈说:“打倒了地富反坏,就得从好人里面往出找右派了。嗨,不知谁家又走霉运了。”我随口说了一首儿时背诵的古诗:“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妈妈急忙说:“这是右派言论,不可说的。”我心想:原来古时候就有右派了。
        秋末冬初,那是寒流来得早,大地里的庄稼和蔬菜早已收拾得干干净净,一片凄楚萧条景象。我清楚记得,那一天,刮着小风,飘着轻雪,劳改农场在野外,孤零零的,没有城市里高楼大厦遮挡着,所以,很冷,都冻手了。下午时候,一辆又一辆的汽车来了,车上装满了人,有男人,有女人,有大人,有小孩,还有不少行李和木箱。仔细一看,来的人的那个装束、那个派头,不像爸爸他们这些右派有知识的样儿。后来才知道,他们不是来改造的右派,是种地的农民,是从山东遣送来的农民。是两个村的农户,全部由政府送来的,听说是闹饥荒,才整村整村迁移来东北的,政府告诉他们,东北那地方人少地多,有饱饭吃。
        突然闯入劳改农场的是130多户山东难民。他们来了以后,农场办起了一个大食堂,任何人家不准许生火做饭,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一律吃食堂,说这是共产主义的集体主义思想,是社会主义的新气象。说实在话,这些山东难民没来劳改农场的时候,虽然这里很冷清,我们也常被人冷落,但是,还都能够吃上饱饭。山东难民来了以后,国家拨给很少的救济粮,剩下的事就让自力更生、艰苦奋斗了。农场最早是给男性大人每天定量粮是六两,女性大人每天定量粮是五两,像我这样的孩子每天定量粮是四两。后来,又勒紧裤带干革命,右派分子和女人每一天都节约一两粮食。吃集体大食堂,又是这么一点儿粮食,每一个人每一顿饭才吃到肚子里多少粮食呀!
       那个时候,共产党干部没有腐败,和老百姓一样挨饿。农场领导眼看着几百口人饿得都不行了,大男人经常被饿得摔倒了,这是常有的事儿,我知道爸爸就被饿倒过两次,不懂事儿的小孩饿的哭的气力都没有了,老人和小孩子饿死的也时有发生。都说旧社会穷人吃糠咽菜,我们连吃糠咽菜都没有啊!
        最后,还是领导干部想出一个生存办法:就是把秋后苞米剥光籽粒之后剩下的苞米瓤子,烘干或是炒干,再磨成细粉,掺和在苞米面里蒸熟了吃。本来苞米瓤子晾干了就是烧火做饭的烧柴,人吃了经常大便干燥,拉不下来屎。后来领导又想出一个注意,就是把喂牛的苞米叶子放在大锅里,加上大量的碱,硬是把苞米叶子煮烂,然后捞出来,除去里面的死活煮不烂的筋丝,然后掺和在苞米面里蒸熟了吃。由于煮烂苞米叶子需要放入很多的食用碱,煮烂的苞米叶子由白变成了黑红颜色了。食用碱吃多了,倒是大便不干燥了,肠子里滑溜了,人又开始拉稀了。就是这些苞米瓤子和苞米叶子,旧社会穷人挨饿都没有吃过的东西,我和农场里的人吃了整整一个冬天,一直到第二年春天能够挖到野菜的时候才停止。这件事情,我跟妻子和孩子说过,他们根本不相信这是真事儿,还以为我在编故事呢。
        那年冬天,还发生一件事儿让我一直记着:由政府送来的山东难民来到农场,心就凉了。原来政府说是去东北农村,那里有地种,有饭吃,能吃饱饭。结果来了之后才知道这里是劳改农场,是改造右派的地方,还吃集体大食堂,谁家生火做饭就是资本主义,给你忆苦思甜教育,给你阶级斗争教育。
        那年冬天不知道怎么那么的冷,黑夜怎么那么的长。大人挨饿还可以挺着,小孩饿得那可怜样儿,父母实在不忍心。于是,几户难民私下商量,到邻村农民家仓房里偷点儿米糠和干菜回来吃。后来这样的事儿发生好几次。邻村被偷的农户都很奇怪,仓房里的喂猪和鸡鸭鹅狗的米糠被拿去一部分,磨好的米面却没有拿;挂在房前屋后的干菜被拿走了,仓房里的猪肉却没有拿。后来,邻村农户加紧提防,终于抓到了来自我们劳改农场的“难民贼”,把他们送回农场,交给了领导处理。
        于是,群众批判大会开始了。领导慷慨激昂地讲了一通之后,问:“你们为什么要去邻村偷东西?”答:“我们饿得实在挺不住了,孩子饿得太可怜了。”问:“你们为什么只偷米糠和干菜,没拿粮食和猪肉?”答:“我们也不忍心。我们没有拿人家人吃的东西,只是拿了人家猪吃的鸡吃的喂狗吃的东西。”问:“你们不知道这是坏人坏事吗?”答:“我们不是坏人,我们做的是没有办法的事儿。”领导发怒了,大声说:“你们是坏人坏事坏思想,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一个黑不溜秋的像瘦狗一样男子瞅了瞅领导,说:“只要能让我们吃上糠、咽上菜,像右派那样阶级斗争也行呀。”
        会场上一阵哄堂大笑……

        从那以后,谁再说旧社会穷人卖儿卖女、吃糠咽菜,我就情不自禁地想起六十年代初自己吃苞米瓤子和苞米叶子的日子,想起那些只偷米糠和干菜,不拿人家粮食和猪肉的善良无助的山东难民……

[ 本帖最后由 guiguziabc 于 2010-10-29 14:2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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